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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一


  她足上用的是桃花島的「掃葉腿法」,移步迅捷,落點奇準,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遠不如竹棒使得變化莫測,何況她傷勢雖愈,元氣未復,若是攻她下盤,數十招即可取勝,可是心中算計方定,那油燈已被踢得剩下七八盞,這幾盞燈盡數留在東北角,在夜風中微微顫動,其餘三隅已是漆黑一片。突然間黃蓉竹棒搶攻兩招,瑛姑一怔,借著昏黃的燈光看準竹簽空隙,退後一步。黃蓉竹棒在地下一撐,身子平平掠地而起,長袖拂去,七八盞油燈應手而滅。

  瑛姑暗暗叫苦:「我雖已有取勝之法,可是在這竹簽叢中,每踏一步都能給簽子刺穿足背,那如何動手?」黑暗中只聽黃蓉叫道:「你記住竹簽方位了吧?咱們在這裏拆三十招,只要你傷不了我,就讓你入內見一燈大師如何?」瑛姑道:「竹簽是你親手所佈,又不知在這裏練了幾日幾夜,別人一瞬之間,焉能記得清這許多油燈的方位。」黃蓉年幼好勝,又自恃記心過人,笑道:「這有何難。你點著油燈,將竹簽拔出來重行插過地位,你愛插在那裏就插那兒,然後熄了燈再動手過招如何?」

  瑛姑心想:「這不是考較武功,卻是考較記心來了。這機伶小鬼,聰明無比,我大仇未報,豈能拿性命來跟她賭賽記心。」靈機一動,已有計較,說道:「好,老娘就陪你玩玩。」取出火摺晃亮,點燃油燈。黃蓉笑道:「你何必自稱老娘?我瞧你花容玉貌,還勝過二八佳人,何怪當年段皇爺對你如此顛倒。」瑛姑正在拔著一根竹簽挪移地位,聽了此言,呆了一呆,冷笑道:「他對我顛倒?我入宮三年,他幾時理睬過人家?」

  黃蓉奇道:「咦,他不是教你武功了嗎?」瑛姑道:「教武功就算理睬人家了?」黃蓉道:「啊,我知道啦。段皇爺要練先天功、一陽指,不能和你太要好啊。」瑛姑「哼」了一聲道:「你懂什麼?怎麼他又生皇太子?」

  黃蓉側過了頭,想了片刻,道:「那皇太子是從前生的,那時他還沒練先天功、一陽指呢。」瑛姑「哼」了一聲,不再言語,只是拔著竹簽移動方位。黃蓉見她插一根,自己心中記一根,不敢有絲毫怠忽,須知這件事性命攸關,只要記錯了數寸地位,待會動起手來,立時有竹尖穿腳之禍。

  過了一會,黃蓉又道:「段皇爺不肯救你兒子,也是為了愛你啊。」瑛姑道:「為了愛我?」語意中充滿怨毒。黃蓉道:「他是妒忌老頑童。若是不愛你,為什麼要妒忌?」瑛姑從沒想到段皇爺對自己居然有這番情意,不禁呆呆出神。黃蓉道:「我瞧你還是好好的回去吧。」瑛姑冷冷的道:「除非你有本事擋得住我。」黃蓉道:「好,既是定要比劃,我只好捨命陪君子。只要你闖得過去,我決不再擋。若是闖不過呢?」瑛姑道:「以後我永不再上此山。要你陪我一年之約,也作罷論。」黃蓉拍手道:「妙極,要我在黑沼的爛泥塘裏住上一年,也真難熬得緊。」

  說話之間,瑛姑已將竹簽插了五六十根,忽然踢滅油燈,道:「其餘的不用換了。」黑暗中五指成抓,猛向黃蓉戳來。黃蓉記住方位,斜身竄出,左足不偏不倚,剛好落在兩根竹簽之間,竹棒抖出,點她左肩。那知瑛姑竟不回手,大踏步向前,只聽格格一連串響聲過去,數十根竹簽全被她踏斷,逕入後院去了。

  黃蓉一怔,立時醒悟:「啊也,我上了她當。原來她換竹簽時手上使勁,暗中將簽條一一捏斷了。」這一著竟沒料到,不由得心中大悔。

  瑛姑闖進後院,伸手推門,只見禪房內蒲團上居中坐著一個老僧,一根根銀鬚垂到胸前,厚厚的僧衣直裹到面頰,正自低眉入定。漁樵耕讀四大弟子和幾名老和尚、小沙彌侍立兩旁。那書生見她進來,走到老僧面前,合什說道:「師父,劉娘娘上山來訪。」那老僧微微點了點頭,卻不說話。

  禪房中只點著一盞油燈,各人面目都看不清楚。瑛姑早知段皇爺已經出家,卻想不到十多年不見,一位雄才大略、英武豪邁的皇帝,竟成為如此衰頹的一個老僧,黃蓉的話隱約在耳邊響起,不禁心中一軟,握著刀柄的手慢慢鬆了開來。

  一低頭,只見那錦帕所製的嬰兒肚兜正放在段皇爺蒲團之前,肚兜上卻放著一枚玉環,正是當年皇爺賜給他的。瞬時之間,那入宮、學武、遇周、絕情、生子、喪兒的一幕幕往事都在眼前現了出來,到後來只見到愛兒一臉疼痛求助的神色,似在埋怨母親竟不替他減卻些微痛苦。她心一硬,提起匕首,勁鼓腕際,對準段皇爺胸口一刀,刺了進去,直沒至柄。她知段皇爺武功了得,這一刀未必刺得他死,而且匕刃著肉之際,似乎有些異樣,當下向裏一奪,要拔出來再刺第二刀,那知匕首牢牢嵌在他肋骨之中,一拔竟沒拔動。只聽得四大弟子同聲驚呼,一齊搶上。

  瑛姑十餘年來潛心苦修,這當胸一刺不知已練了幾千幾萬遍。她明知段皇爺衛護周密,右手白刃挺出,左手早已舞成掌花,緊緊守住左右與後心三面,一奪未將匕首拔出,眼見情勢危急,雙足一點,躍向門口,回頭一瞥,只見段皇爺左手撫胸,想是十分痛楚。她此時大仇已報,但想到段皇爺對己實在並非無情無義,長嘆一聲,轉身出門。

  只一回頭過來,不禁一聲驚呼,全身汗毛直豎,但見一個老僧合什當胸,站在門口。燈光正映在他的臉上,隆準方口,眼露慈光,雖然作了僧人裝束,卻明明白白是當年君臨南詔的段皇爺。瑛姑如見鬼魅,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心中一閃:「適才定是殺錯了人。」

  眼光橫掃,但見被自己刺了一刀的僧人慢慢站起身來,解去僧袍,左手在頦下一扯,將一把白鬍子盡數拉了下來。瑛姑又是一聲驚呼,原來這老僧是郭靖假裝的。

  須知這是黃蓉安排下的計謀。郭靖點了一燈大師的穴道,就是存心要代他受這一刀。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厲害,所以先出手攻他,豈知此人竟是絲毫不會武藝。當黃蓉在院子中與瑛姑佈那油燈竹簽之時,四弟子趕速給郭靖洗去了泥污,剃光頭髮。他頦下白鬚,也是剃了一燈的鬍子黏上去的。四大弟子本覺這事戲弄師父,大大不敬,而且郭靖本身須得干冒大險,各人心中也感不安,可是為了救師父之命,除此實無別法,若是由四弟子中一人出來假扮,他們武功不及瑛姑,勢必被她一刀刺死。當瑛姑一刀刺來之時,郭靖眼明手快,在僧袍中伸出兩指,捏住了刃鋒扁平的兩側。那知瑛姑這一刺狠辣異常,饒是郭靖指力強勁,終於刃尖還是入肉半寸,好在未傷肋骨,終無大礙。他若將軟蝟甲披在身上,原可擋得這一刀,只是瑛姑機伶過人,十九被她瞧出破綻,那麼這個禍胎仍是去除不掉,此次一擊不中,日後又會再來尋仇。

  這「金蟬脫殼之計」眼見大功告成,那知一燈突然在此時出現,不但瑛姑吃驚,餘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原來一燈元氣雖然大傷,武功究竟未失,郭靖又怕傷他身體,只點了他最不關緊要的穴道,被他在隔房潛運內功,緩緩解開了自身穴道,正在這緊急關頭到了禪房門口。

  瑛姑臉如死灰,自忖這番身陷重圍,定然無倖。一燈卻向郭靖道:「把匕首還她。」郭靖聽他聲音之中自有一番威嚴,不敢違拗,將匕首遞了過去。瑛姑茫然接過,眼望一燈,心想他不知要用什麼法子來折磨我,只見他緩緩解開僧袍,又揭開內衣,說道:「大家不許難為她,要好好讓她下山。好啦,你來刺吧,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柔和,瑛姑聽了卻如雷轟電掣一般,呆了半晌,手一鬆,噹的一聲,匕首落在地下,雙手掩面疾奔而出。只聽她足步逐漸遠去,終於杳無聲息。

  眾人相互怔怔的瞧著,都是默不作聲。突然間咕咚、咕咚兩聲,那漁人和農夫一俯一仰的跌倒在地。原來兩人手指中毒,強自撐住,這時見師父無恙,心中一喜,再也支持不住。那書生叫道:「快請師叔!」

  話猶未了,黃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進來。他是療毒的聖手,取出藥來給二人服了,又將二人手指頭割開,放出黑血,臉上神色嚴重,口中嘰哩嚕咕的說道:「阿馬里,哈失吐,斯骨爾,其諾丹基。」

  一燈懂得梵語,知道二人性命不妨,但中毒極深,須得醫治兩月,方能痊愈,此時郭靖已換下僧服,裹好胸前傷口,向一燈磕頭謝罪,一燈忙伸手扶起,嘆道:「你捨命救我,真是罪過罪過。」他轉頭向師弟說了幾句梵語,簡述郭靖的作為。那天竺僧人道:「斯里星,昂依納得。」

  郭靖一怔,這兩句話他是會背的,當下依次背了下去,說道:「斯熱確虛,哈虎文缽英……」當日周伯通教他背誦九陰真經,最後一篇全是這些古怪說話,郭靖不明其意,可是囫圇吞棗的在心中記得滾瓜爛熟,這時順口接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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