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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大丈夫生當世間,受人如此欺辱,枉為一國之君!我想到這裏,不禁怒火填膺,一提足,將面前一張象牙圓凳踢得粉碎,抬起頭來,不覺呆了一呆,我道:『你……你的頭髮怎麼啦?』她好似沒聽見我的話,只是望著孩子,我以前真不會懂,一個人的目光之中,能有這麼多的疼愛,這麼多的憐惜。她這時已知道我是決計不肯救這孩子的了,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多看一刻是一刻。我拿過一面鏡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頭髮!』原來,剛才這短短幾個時辰,在她宛似過了幾十年。那時她還不過十八九歲,這幾個時辰中驚懼、憂愁、悔恨、失望、傷心,各種心情一夾攻,鬢邊竟現出了無數白髮!

  「她一點也沒留心自己的容貌有了什麼改變,只怪鏡子擋住了她眼光,使她看不到孩子,她說:『鏡子,拿開。』她說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爺,是主子。我很是奇怪,心裏想,她一直愛惜自己的容貌,怎麼這時半點也不理會?當下將鏡子擲開,只見她目不轉瞬的凝視著孩子,唉,要是她有一千個靈魂,一千條性命,也會盡數的給了孩子,只要他能活著。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從這眼光之中,鑽到孩子的身體裏,代替他那正在一點一滴失卻的性命。」

  說到這裏,郭靖與黃蓉同時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當我受了重傷眼見難愈之時,你也是這樣的瞧著我啊。」兩人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對方的手,兩顆心勃勃跳動,感到全身溫暖,當聽到別人傷心欲絕的不幸之時,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幸福,因為親愛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著,因為他的傷勢已經好了,不會再死。是的,不會再死,在這兩個少年人的心中,對方是永遠不會死的。

  只聽一燈大師繼續說道:「我實在看得不忍,幾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但那塊錦帕平平正正的包在孩子胸口。錦帕上繡著一對鴛鴦,親親熱熱的頭頸偎倚著頭頸,這對鴛鴦的頭是白的,這本來是白頭偕老的口彩,但為什麼說『可憐未老頭先白』?我一轉頭見到她鬢邊的白髮,全身忽然出了一身冷汗,我心中又剛硬起來,說道:『好,你們倆白頭偕老,卻把我冷冷清清的撇在這宮裏做皇帝!這是你倆生的孩子,我為什麼要耗損精力來救活他?』

  「她向我望了一眼,這是最後的一眼,眼色中充滿了怨毒與仇恨,她以後永遠沒再瞧我,可是這一眼我到死也忘不了。她冷冷的道:『放開我,我要抱孩子!』她這兩句話說得像是聖旨,教人難以違抗,於是我解開了她的穴道。她把孩子抱在懷裏,孩子一定痛得難當,想哭,但哭不出半點聲音,小臉兒脹得發紫,雙眼望著母親,求她相救。可是我心中剛硬,沒半點兒慈心。我見她頭髮一根一根的由黑變灰,由灰變白,我不知我心中的幻象,還是當真如此,只聽她柔聲道:『孩子,媽沒本事救你,媽卻能教你不再受苦,你安安靜靜的睡吧,睡啦,孩子,你永遠不會醒啦!』我聽她輕輕的唱起歌兒來哄著孩子,唱得真好聽,喏喏,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們聽!」

  眾人聽他如此說,卻聽不到半點歌聲,不禁相顧駭然。那書生道:「師父,你說得累了,請歇歇吧。」一燈大師恍若不聞,繼續說道:「孩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隨即又痛得全身抽動。她又柔聲道:『我的寶貝心肝,你睡著了,身上就不痛啦,一點兒也不苦啦!』猛聽得波的一聲,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窩之中。」

  黃蓉一聲驚呼,緊緊抱住郭靖手臂,其餘各人,也是臉上均無半點血色。一燈大師全不理會,又道:「我吃了一驚,一個踉蹌,一交跌在地下,心中混混沌沌,不知想些什麼。只見她慢慢站起身來,低低的道:『總有一日,我要用這匕首在你心中也戳一刀。』她指著自己手腕上的玉環道:『這是我進宮那天你給我的,你等著吧,那一天我把玉環還你,那一天這匕首跟著也來了!』」他說到這裏,把玉環在手指上又轉了一圈,微微一笑,說道:「就是這玉環,我等了十幾年,今天總算等到了。」

  黃蓉道:「伯伯,她自己殺死孩子,與你何干?況且她用毒藥害你,縱使當年有什麼仇怨,也是一報還一報的清償了。我到山下去打發她走路,不許她再來騷擾……」話未說完,那小沙彌匆匆進來,道:「師父,山下又送來這東西。」雙手奉著一個小小的布包。一燈接過揭開,眾人齊聲驚呼,原來正是那個錦帕所做的嬰孩肚兜。

  錦帕上織著的一對鴛鴦栩栩如生,錦緞已經變黃,雙鴛卻燦然如新。兩隻鴛鴦之間清清楚楚的穿了一個刀孔,孔旁是一攤已成黑色的血跡。

  一燈將錦帕鋪在地下,呆呆的望著,淒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織就鴛鴦欲雙飛,嘿,欲雙飛,到頭來總成一夢。她抱著兒子的屍體,縱聲長笑,從窗中一躍而出,飛身上屋,轉眼不見了影蹤。我不飲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終於大徹大悟,將皇位傳給我大兒子,就此出家為僧。」他指著四弟子道:「他們跟隨我久了,不願離開,和我一起到滇西龍川寺住。起初三年,四人輪流在朝輔佐我兒,後來我兒熟習了政務,又遇上大雪山採藥、歐陽鋒傷人之事,大夥兒搬到了這裏,也就沒有再回大理去。

  「我心腸剛硬,不肯救那孩子性命,此後十來中,日日夜夜教我不得安息,總盼多救世人,以贖我這件大罪。他們卻不知我的苦衷,總是時加阻攔。唉,就算救活千人萬人,那孩子總是死了,除非我把自己性命還了他,這罪孽又那能消除得了?我是天天在等瑛姑的消息,等她來把匕首刺入我心窩之中,怕只怕等不及她到來,我卻壽數已終,這場因果難了。好啦,眼下總算給我盼到了。唉,其實她又何必在九花玉露丸中混入毒藥?我若知她下毒之後跟著就到,這幾個時辰總支持得住,也不用師弟費神給我解毒了。」

  黃蓉氣憤憤的道:「這女人心腸好毒?她早已查到伯伯的住處,就怕自己功夫不夠,處心積慮的等待時機,剛巧碰到我被裘鐵掌打傷,就抓住良機,指引我來求治,雙管齊下,讓你耗損了真力,再乘機下毒,真想不到我做了這惡婦手中害人的利器。伯伯,歐陽鋒那幅畫又怎地到了她的手裏?這畫又有什麼干係?」

  一燈大師取過小几上那部「大莊嚴論經」,翻到一處,說道:「畫中故事出於天竺角城,昔有一王,名曰尸毘,精勤苦行,求正等正覺之法。一日有大鷹追逐一鴿,鴿飛入尸毘王腋下,舉身戰怖。大鷹求王見還,說道國王救鴿,鷹卻不免餓死。王自念救一害一,於理不然,於是即取利刀,自割股肉與鷹,那鷹又道:『國王所割之肉,須與鴿身等重。』尸毘王命取天平,鴿與股肉各置一盤,但股肉割盡,鴿身猶低。王續割胸,背,臂,肋俱盡,仍不及鴿身之重,王舉身而上天平。於是大地震動,諸天作樂,天女散花,芳香滿路。天龍夜叉等俱在空中嘆道:『善哉,如此大勇,得未曾有。』」

  這雖是一個神話,但一燈說得慈悲莊嚴,眾人聽了都不禁感動。黃蓉道:「伯伯,她怕你不肯為我治傷,所以用這幅畫來打動你的心。」一燈微笑道:「正是如此,她當日離開大理,心懷怨憤,定然遍訪江湖好手,不知怎地和歐陽鋒相遇。那歐陽鋒得知她的心意,想必代她籌劃了這個方策,繪了這圖給她。此經在西域流傳甚廣,歐陽鋒是西域人,也必知道這個故事。」

  黃蓉恨恨的道:「老毒物利用瑛姑,那瑛姑又來利用我,這是借刀殺人的連環毒計。」一燈嘆道:「你也不須煩惱,你若不與他無意相遇,她也必會隨意打傷一人,指點他來求我醫治。只是若無武功高強之人護送,輕易上不得山來。歐陽鋒此圖繪成已久,安排下這個計謀,少說也已有十年,難道這十年之中,當真遇不著一個機緣麼?」黃蓉道:「伯伯,我知道啦。她還有一件心事,比害你更要緊。」一燈「啊」了一聲,道:「什麼事?」黃蓉道:「老頑童被我爹爹關在桃花島上,她要去救他出來。」於是將瑛姑在黑沼茅屋中苦學奇門術數之事,說了一遍,又道:「後來得知縱使再學一百年,也難及得上我爹爹,又見我正好受了傷,於是……」

  一燈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好了,好了,諸事湊合,今日總算得遂她的心願。」沉著臉向四弟子道:「你們好好去接引劉貴妃,不,接引瑛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語。」四弟子不約而同的伏地大哭,齊叫:「師父!」一燈嘆道:「你們跟了我這許多年,難道還不懂師父的心事麼?」轉頭向靖蓉二人說道:「我求兩位一件事。」靖蓉齊道:「但教所命,無有不遵。」一燈道:「好。現下你們好好下山去。我一生負那瑛姑實多,日後她如遇到什麼危難艱險,務盼兩位瞧在老僧之臉,要大加援手。兩位如能玉成她與周師兄的美事,老僧更是感激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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