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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靖蓉兩人愕然相顧,不敢答應,瑛姑此來,明明是要加害一燈大師,他這番話卻不但絕了各人報仇之念,反而要以德報怨。一燈見兩人不作聲,又追問一句:「老僧這個懇求,兩位難以答允麼?」黃蓉微一猶豫,說道:「伯伯既這麼說,我們答允就是。」一扯郭靖的衣袖,下拜告別。一燈又道:「你們不必和瑛姑見面,從後山下去吧。」黃蓉又答應了,牽著郭靖的手轉身出門。四弟子見她臉上並無戚容,心中都暗罵她心地涼薄,眼見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頃刻,竟然漠不關心的說走便走。

  郭靖卻知黃蓉決非這等人,必然另有計謀,當下跟著她出門。走到門口,黃蓉俯口到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郭靖點點頭,轉過身來,慢慢走回。一燈道:「你宅心忠厚,將來必有大成,瑛姑的事,我重託你了。」郭靖道:「好!」突然反手一抓,拿住了一燈身旁那天竺僧人的手腕,左手乘勢戳去,閉住了他「華蓋」「天柱」兩個大穴。這兩穴一主手,一主足,兩穴一閉,四肢登時動彈不得。這一著大出人人意料之外,一燈與四大弟子俱各大驚失色,齊叫:「幹什麼?」郭靖更不打話,左手又往一燈肩頭抓去。

  一燈大師見郭靖抓到,右掌一翻,快似閃電,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郭靖吃了一驚,心想此際一燈全身已被籠罩在自己掌力之下,竟然能破勢反擊,而且一擊正中要害,此種功夫確是生平未睹,只是一燈手掌與他手脈寸關尺一觸,卻顯真力虛弱,這一拿卻拿得虛晃不穩。郭靖立時奪位逆拿,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右掌「神龍擺尾」,擊退漁人與樵子從後攻來的兩招,一指前伸,即用從一燈大師那裏學來的點穴手段,點中了他脅下的「鳳尾」「精促」二穴。

  此時黃蓉已使開打狗棒法,將那農夫直逼到禪房門外。那書生以變起倉卒,未明靖蓉二人用意,連呼:「有話請說,不必動手。」那農夫見師父為人所制,勢如瘋虎,不顧性命的向禪房猛衝,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連衝三次,都被黃蓉逼得退回原位。郭靖雙掌呼呼風響,使成一個圈子,從禪房打將出來,漁人、樵子、書生三人被他掌勢所迫,一步一步退出房門。黃蓉猛地遞出一招,直取農夫眉心。這一棒迥非常法,迅捷無倫,那農夫一聲「啊也」,向後一仰,平平躍出數尺。黃蓉叫聲:「好!」反手關上背後的房門,笑咪咪的道:「各位住手,我有話說。」

  那樵子和漁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步踉蹌,眼見郭靖又是一掌擊來,兩人並肩齊上,正要奮力抵擋,郭靖聽得黃蓉此言,這一掌發到中途,忽地收住,抱拳說道:「得罪得罪。」漁樵耕讀愕然相顧,黃蓉莊容說道:「我等身受尊師厚恩,眼見尊師有難,豈能袖手不顧?適才冒犯,實是意圖相救。」

  那書生上前作了一揖,說道:「家師對頭是我們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別,她找上山來,我們不敢出手。何況家師為了那……那小皇爺之死,十餘年來耿耿於心,這一次就算功力不損,身未中毒,見到那劉貴妃前來,也必袖手受她一刀。我們師命難違,心焦如焚,實是智窮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絕世才華,若能指點一條明路,我輩粉身碎骨,亦當相報大恩大德。」

  黃蓉聽他說得如此懇切,倒也不便和他一貫的嬉皮笑臉,說道:「我本來心想那天竺僧人既是列位的師叔,武功必然精絕,當時想了一個主意,要從他身上相救尊師,豈知他竟然絲毫不會武功,那麼只得另行設法了。第二個法子要冒一個奇險,若能成功,倒可一勞永逸的再無後患。只是危險太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計未必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實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

  漁樵耕讀齊道:「願聞其詳。」黃蓉秀眉微揚,說出一番話來,只把四人聽得面面相覷,半晌做聲不得。

  酉牌時分,太陽緩緩落到山後,山風清勁,只吹得禪院前幾排棕樹搖擺不定,蓮塘中殘荷枯葉簌簌作響。夕陽餘暉從山峰後面映射過來,山峰的影子宛似一個極大怪人,橫臥在地。漁樵耕讀四人盤膝坐在石樑盡處的地下,不住睜眼向石樑彼端望去,每個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等了良久良久,天漸昏暗,幾隻烏鴉啞啞的叫著,投入下面山谷之中,但石樑彼端的山崖轉角處仍是無人出現。

  那漁人心道:「但願得劉貴妃心意忽變,想起此事怪不得師父,竟然懸崖勒馬,永遠不來。」那樵子心道:「這劉貴妃狡詐多智,定是在使什麼奸計。」那農夫最是焦躁:「早些來了,早些有個了斷,是禍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個分曉。說來卻又不來,好教人惱恨。」那書生卻想:「她來得愈遲,愈是兇險,這件事也就愈難善罷。」他本來足智多謀,在大理國做了十餘年宰相,什麼大陣大仗不曾見過,但這時竟然心頭煩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點主意,眼見周圍黑沉沉的難分高低,遠處隱隱傳來幾聲梟鳴,突然想起兒時聽人說過的一番話來:「那夜貓子躲在暗裏,偷偷數人的眉毛。誰的眉毛根數被牠數清楚了,那就活不到天亮。」

  這明明是番騙小孩兒的瞎說,但這時聽到這幾聲梟鳴,全身竟然不寒而慄:「難道師父當真逃不過這番劫難,要死在這女子手裏麼?」正想到此處,忽聽那樵子顫聲低道:「來啦!」一抬頭,只見一條黑影在石樑上如飛而至,遇到缺口,輕飄飄的一躍而過,似乎絲毫不費力氣。四人心中更是駭然:「她跟我師學藝之時,我們早已得了我師的真傳。怎麼她的武功忽然在我們之上?這十餘年之中,她又從什麼地方學得這身功夫!」

  眼見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來,分立兩旁,轉瞬之間,那黑影走完石樑,只見她一身黑衣,面目隱約可辨,正是段皇爺當年十分寵愛的劉貴妃。四人跪倒磕頭,說道:「小人參見娘娘。」

  瑛姑「哼」了一聲,橫目向四人掃了一眼道:「什麼娘娘不娘娘?劉貴妃早已死了,我是瑛姑。嗯,大丞相,大將軍,水軍都督,御林軍總管,都在這裏。我道皇爺當真是看破世情,削髮為僧,卻原來躲在這深山之中,還是在做他的太平安樂皇帝。」她這番話中充滿了怨毒,四人聽得凜凜不安。那書生道:「皇爺早已不是從前的那模樣了。娘娘見了他必定再也認不出來。」瑛姑冷笑道:「你們娘娘長娘娘短的,是譏刺我麼?直挺挺的跪在這裏,是想拜死我麼?」

  漁樵耕讀四人互視一眼,站起身來,說道:「小的向您請安。」瑛姑把手一擺,道:「皇爺是叫你們阻攔我來著,鬧這些虛文幹麼?要動手快動手啊。你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過多少百姓,對我這樣一個女子還裝假作甚?」

  那書生道:「我皇愛民如子,寬厚仁慈,別說殘害無辜,就是別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難道不知?」瑛姑臉上一紅,厲聲道:「你膽敢出言挺撞我麼?」那書生道:「微臣不敢。」瑛姑道:「你口中稱臣,心中豈有君臣之份?我要見段皇智興去,你們讓是不讓?」

  那「段智興」正是一燈大師俗家的姓名,漁樵耕讀四人心中雖知,但從來不敢出之於口,一聽瑛姑直斥其名,都是不禁凜然。那農夫在朝時充任一燈大師的御林軍總管,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一日為君,終身是尊,你豈可出言無狀?」

  瑛姑縱聲長笑,更不打話,向前便闖。四人各伸雙臂相攔,心想:「她功夫雖高,我四人合力,儘也阻攔得住。今日縱然違了師命,事急從權,那也說不得了。」豈知瑛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揮拳歐擊,施展輕功,迎面直撞過來。那樵子見她衝到,不敢與她身子相碰,微微向旁一閃,伸手抓她肩頭。這一抓出手極快,抓力亦猛,但掌心剛與她肩頭一觸,卻似碰到一件異常滑溜之物一般,竟然抓之不住。就在此時,農夫與漁人齊聲猛喝,雙雙從左右襲到。

  瑛姑一低頭,人似水蛇,已從漁人腋下鑽了過去。那漁人鼻中只聞到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亂,手臂非但不敢內壓夾她身子,反而向外一放,生怕碰著她身上什麼地方。那農夫怒道:「你怎麼啦!」十指似鉤,猛往她腰間插去。那樵子急喝:「不得無禮!」那農夫充耳不聞,剎時之間,十指的指端都已觸及瑛姑腰間,但不知怎的,指端觸處只覺油光水滑,一溜即被她溜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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