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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第六十四回 深宮驚變

  一燈大師卻並不在意,繼續講述:「周師兄聽了這話,只是搖頭。我心中更怒,說道:『你若是當真愛她,何以堅執不要?倘若並不愛她,又何以做出這等事來?我大理國雖是小邦,難道容得你如此上門欺辱?』周師兄呆了半晌不語,突然雙膝跪地,向我磕了幾個響頭,說道:『段皇爺,是我的不是,我走啦。』我萬料不到他竟會如此,一時無言可對,只見他從懷中抽出一塊錦帕,遞給劉貴妃道:『還你。』劉貴妃心中難過已極,只慘然一笑,卻不接過,那錦帕就落在我的足邊。周師兄更不打話,揚長出宮,一別十餘年,此後我就沒再聽到他的音訊。王真人向我道歉再三,跟著也走了,聽說他是年秋天就撒手仙遊。王真人英風仁俠,並世無出其右,唉……」

  黃蓉接口道:「王真人的武功或許比你高,但說到英風仁俠,也就未必勝過伯伯。那塊錦帕後來怎樣?」四弟子心中都怪她女孩兒家就只留意這些手帕啦、衣服啦的小事,卻聽師父說道:「我見劉貴妃失魂落魄般的呆著,心中好生氣惱,拾起那塊錦帕,只見上面織著鴛鴦戲水之圖,咳,這當然是劉貴妃送給他的定情之物啦。我冷笑一聲,翻過來一瞧,錦帕後面還繡著一首小詞……」黃蓉心中一凜,忙問:「可是『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那農夫厲聲喝道:「連我們也不知,你怎麼又知道了?老是瞎說八道的打岔!」那知一燈大師卻嘆道:「正是這首詞,你也知道了?」

  此言一出,四大弟子相顧駭然,郭靖跳了起來,叫道:「我想起來啦。那日桃花島主午夜吹簫,周大哥心猿意馬,按捺不定,後來就曾念過這首詞。正是,正是……四張機,鴛鴦織就……又有什麼頭先白,蓉兒,後來怎樣?我記不得了。」黃蓉微笑念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郭靖右手掌在大腿上一拍,道:「一點兒也不錯。當時我好生奇怪,周大哥武功比我深得多,可是我聽了黃島主的簫聲並不覺得怎樣,他卻弄得神魂顛倒,難以把持,原來他是想起了這件往事。怪不得他老是罵女人,蓉兒,他還勸我別跟你好呢。」黃蓉嗔道:「呸,老頑童,下次見了,瞧我擰不擰他耳朵!」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那天在臨安府,我隨便開了一個玩笑,說沒女人肯嫁他,老頑童發了半天脾氣,原來為了這個。」郭靖道:「我聽瑛姑念這首詞,總好像是聽見過的,可是始終想不起來,咦,蓉兒,瑛姑怎麼也知道?」黃蓉嘆道:「唉,瑛姑就是那位劉貴妃啊。」

  四大弟子中只有那書生已猜到了五六成,其餘三人都極是驚異,一齊望著師父。一燈低聲道:「姑娘聰明伶俐,果真不愧是藥兄之女。那劉貴妃小名一個『瑛』字,當時連我也不知道。那日我將錦帕擲了給她,此後不再召見,我心中鬱鬱不樂,國務也不理會,整日以練功自遣……」黃蓉插嘴道:「伯伯,你心中很愛她啊,你知不知道?若是不愛,就不會老是不開心啦。」四大弟子惱她出言無狀,齊聲叫道:「姑娘!」黃蓉道:「怎麼?我說錯了?伯伯你說我錯了麼?」

  一燈黯然道:「這半年多的日子中,我雖沒召見劉貴妃,但睡夢之中卻常常和她相會。一天晚上半夜夢迴,再也忍耐不住,決意前去探望。我也不讓宮女太監知曉,悄悄去她寢宮,想瞧瞧她在幹些什麼。剛走到她寢宮屋頂,只聽得裏面傳出一陣兒啼之聲,咳,屋面上霜濃風寒,我竟怔怔的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來,就此得了一場大病。」黃蓉心想他以帝皇之尊,半夜裏在宮裏飛簷走壁的去探望自己妃子,大是奇事。四弟子卻想起師父這場病不但勢頭來得極是兇猛,而且纏綿甚久,以他這身武功,早就風寒不侵,縱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此時方知他是心中傷痛,自暴自棄,才不以內功抵禦病魔。

  卻聽黃蓉又問:「劉貴妃生個兒子,豈不甚好?伯伯你幹麼要不開心?」一燈道:「傻孩子,這孩子是周師兄生的。」黃蓉道:「周師兄早就走啦,難道他又偷偷回來和她相會?」一燈道:「不是的。你沒聽見過『十月懷胎』這句話嗎?」黃蓉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啦。那小孩兒一定生得很像老頑童,兩耳生風,鼻子翹起,否則你怎知道不是你生的呢。」

  一燈大師道:「那又何必見到方知?一年多來我不曾和劉貴妃親近,這孩子自然不是我的了。」黃蓉似懂非懂,但知再問下去必定不妥,也就不再追詢,只聽一燈道:「這場病生了大半年,病好之後,也就不再去想這回事。過了兩年有餘,一日夜晚,我正在臥室裏打坐,忽然門帷掀起,劉貴妃衝了進來,門外的太監和兩名侍衛急忙阻攔,但那裏攔得住,被她手掌起處,都打了開去。我抬頭一看,只見她臂彎裏抱著那個孩子,臉上神色大變,跪在地下放聲大哭,只是磕頭,叫道:『求皇爺開恩,饒了這孩子!』

  「我起身一瞧,只見那孩子滿臉通紅,氣喘甚急,再抱起來細細一查,原來他背後肋骨折斷了五根。劉貴妃哭道:『皇爺,我確是罪該萬死,但求皇爺赦了孩子的小命。』我聽她說得奇怪,問道:『孩子怎麼啦?』她只是磕頭哀求。我道:『是誰打傷他的?』劉貴妃不答,只哭道:『求皇爺開恩饒了他。』我摸不著頭腦,她又道:『皇爺賜我的死,我絕無半句怨言,這孩子,這孩子……』我道:『誰又來賜你死啦?到底孩子是怎生傷的?』劉貴妃抬起頭來,顫聲道:『難道不是皇爺派侍衛來打死這孩子麼?』我知事出蹺蹊,忙問:『是侍衛打傷的?那一個奴才這麼大膽?』劉貴叫道:『啊,不是皇爺的聖旨,那麼孩子有救啦!』她說了這句話,就昏倒在地下。

  「我見了她這副神情,不禁起了憐惜之心,將她扶起放在床上,過了半晌,她才醒了轉來,拉住我手哭訴。原來她正拍著孩子睡覺,窗中突然躍進一個蒙了面的御前侍衛,拉起孩子,在他背上打了一拳。劉貴妃急忙上前阻攔,那侍衛一把將她推開,又打了孩子一掌,這才哈哈大笑,越窗而出。一來那侍衛武功極高,二來她又認定是我派去殺她兒子,當下不敢追趕,逕行到我寢宮來相求。

  「我越聽越是驚奇,再細查那孩子的傷勢,卻瞧不出他到底是被什麼功夫所傷,只是他帶脈已被震斷,那刺客並非庸手。當下我立即到她的臥室查看,瓦面窗檻上果然留著極淡的足印。我對劉貴妃道:『這刺客本領極高,尤其輕功非同小可,大理國中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有此功力。』劉貴妃忽然驚呼:『難道是他?他幹麼要殺死自己兒子?』她此言一出,臉色登時有如死灰。」

  黃蓉也是低低驚呼一聲,道:「老頑童不會這麼壞吧?」一燈大師道:「當時我卻以為定是周師兄所為,須知除他之外,別人無此武功,又想他是不願留下孽種,貽羞武林。劉貴妃說出此言,又羞又急,又驚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道:『不,決不是他!那笑聲定然不是他!』我道:『你在驚惶之中,怎認得明白?』她道:『這笑聲我永遠記得,我做了鬼也忘不了!不,決不是他!』」

  眾人聽到這裏,身上都驟感一陣寒意。郭靖與黃蓉心中泛起瑛姑的言語容貌,想像當日她說那幾句話時咬牙切齒的神情,心中不禁凜然生畏。一燈大師接著道:「當時我見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也就信了。只是猜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誰,以他如此武功,怎會下手來害一個無辜嬰兒?我也曾想,難道是王真人的弟子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他們?為了保全全真教的令譽,竟爾千里迢迢的趕來殺人滅口……」郭靖口唇動了一下,要待說話,只是不敢打斷一燈大師的話頭,一燈見了,道:「你想說什麼,但說不妨。」郭靖道:「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都是俠義英雄,決不會做這等事。」一燈道:「王處一我是在華山見過的,那確是一條好漢子。旁人如何就不知了。不過若是他們,輕輕一掌就打死了這嬰兒,卻何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

  他一面說一面沉吟,十多年前的這個疑團,始終沒有在心中解開,禪院中一時寂靜無聲,過了片刻,一燈道:「好,我再說下去……」黃蓉忽然跳起來道:「確然無疑,一定是歐陽鋒。」一燈道:「後來我也想到是他。但歐陽鋒是西域人,身材極是高大,比常人要高出一個頭。據劉貴妃說,那兇手卻又較常人矮小。」黃蓉道:「這就奇了。」

  一燈道:「我當時推究不出,劉貴妃抱著孩子只是哭泣。這孩子的傷勢雖沒有黃姑娘這次所受之重,只是他年紀幼小,抵擋不起,若要醫愈,也要我大耗元氣。我躊躇良久,見劉貴妃哭得可憐,好幾次想開口說要給他醫治,但每次總想到只要這一出手,日後華山二次論劍,再也無望獨魁群雄,九陰真經休想染指。唉,王真人說此經是武林的一大禍端,傷害人命,戕賊人心,實是半點不假,為了此經,我仁愛之心竟然全喪,一直沉吟了大半個時辰,方始決定為他醫治。唉,在這大半個時辰之中,我實是個禽獸不如的卑鄙小人,最可恨的是,到後來我決定出手治病,也並非改過遷善,只是抵擋不住劉貴妃的苦苦哀求。」黃蓉道:「伯伯,我說你心中十分愛她,一點兒也沒講錯。」

  一燈似乎根本沒聽見她說話,繼續說道:「她見我答應治病,喜得暈了過去。我先給她推宮過血,救醒了他,然後解開孩子的襁褓,以便用先天功給他推拿,那知一翻開肚兜,登時教我呆在當地,做聲不得。原來那肚兜裏面織著一對鴛鴦,旁邊繡著那首『四張機』的詞,這肚兜正是用當年周師兄擲還給他的那塊錦帕做的。劉貴妃見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只見她臉如死灰,一咬牙,手腕一翻,一柄匕首對著自己胸口,叫道:『皇爺,我再無面目活在人世,只求你大恩大德,准我用自己性命換了孩子性命,來世做犬做馬,報答你的恩情。』說著匕首一落,猛往心口插入。」

  眾人雖明知劉貴妃此時尚在人世,但也都不禁低聲驚呼。一燈大師說到此處,似乎已非向眾人講述過去事蹟,只是自言自語:「我急忙用擒拿法將她匕首奪下,饒是出手得快,但她胸口已有大片鮮血滲出。我怕她再要尋死,將她手足的穴道都點了,包紮了她胸前傷口,讓她坐在椅上休息。她一言不發,只是望著我,眼中盡是哀懇之情。我們倆人都不說一句話,室中只有一樣聲音,那就是孩子急促的喘氣聲。我聽著孩子的喘氣,想起了許多往事:她最初怎樣進宮來,我怎樣教她練武,我對她怎樣的寵幸。她一直敬重我,怕我,柔順的侍奉我,不敢有半點違背我的心意,可是她從來沒有愛過我。我本來不知道,可是那天見到她對周師兄的神色,我就懂得了。一個女子真正愛一個人的時候,原來會這樣的瞧他。她眼怔怔的望著周師兄將那塊錦帕投在地下,眼怔怔的望著他轉身出宮,永遠不再回來。她這片眼光教我寢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想了幾年,現在又看到這片眼光了,她又在為一個人而心碎,不過這次不是為她情人,是為她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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