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射鵰英雄傳 | 上頁 下頁 |
二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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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靖站著靜聽兩人賭試文才,只怕黃蓉一個回答不出,前功盡棄,待見那書生讓道,心中大喜,當即提氣躍過缺口,在那書生先前坐處落足一點,又躍過了最後那小缺口。那書生見他背了黃蓉履險如夷,心中也自嘆服:「我自負文武雙全,其實文不如這少女,武不如這少年,慚愧啊慚愧。」側目再看黃蓉,只見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兒家折服了一位飽學的狀元公,掩不住的心中喜悅之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番,好教她別太得意了!」 於是說道:「姑娘文才雖佳,行止卻是有虧。」黃蓉笑道:「倒要請教。」那書生道:「孟子書中有云:男女授受不親,禮也。瞧姑娘是位閨女,與這小哥並非夫妻,卻何以由他負在背上?孟夫子只說嫂溺,叔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沒有掉在水裏,又非這小哥的嫂子,這樣背著抱著,實是大違禮教。」黃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別人總知道他不是我丈夫。陸乘風陸師哥這麼說,這位狀元公又這麼說。」當下小嘴一扁,道:「孟夫子最愛胡說八道,他的話怎麼也信得的?」那書生怒道:「孟夫子是大聖大賢,他的話怎麼信不得?」黃蓉笑吟道:「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那書生越想越對,呆在當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原來這首詩是黃藥師所作,他非湯武、薄周孔,對聖賢之話,挖空了心思加以駁斥嘲諷,曾作了不少詩詞歌賦來譏刺孔孟。孟子講過一個故事,說齊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討殘羹冷飯,又說有一個人每天要偷鄰家一隻雞。黃藥師就說這兩個故事是騙人的。這首詩最後兩句言道:戰國之時,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輔佐王室,卻去向梁惠王、齊宣王求官做?這未免大違於聖賢之道。那書生心想:「齊人與攘雞,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後這兩句,只怕起孟夫子於地下,亦難自辯。」又向黃蓉瞧了一眼,心想:「小小年紀,怎恁地精靈古怪?」當下不再言語,引著二人向前走去。經過荷塘之時,見到塘中荷葉,不禁又向黃蓉一望。黃蓉噗哧一笑,轉過了頭去。 那書生引二人走進廟內,請二人在東廂坐了,小沙彌奉上茶來。那書生道:「兩位稍候,待我去稟告家師。」郭靖道:「且慢!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脫身不得,請大叔先去救了他。」那書生吃了一驚,飛奔而出。 黃蓉道:「可以拆那黃色布囊啦。」郭靖道:「啊,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忙取出黃囊拆開,只見裏面白紙上並無一字,卻繪了一幅圖,圖上一位天竺國人作帝皇裝束,正用刀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已割得體無完膚,鮮血淋漓。他身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著一隻白鴿,另一邊堆了他身上割下來的肌肉,鴿子雖小,卻比大堆肌肉還要沉重。天平之旁站著一隻猛鷹,神態極是兇惡。黃蓉瞧了半天,不明圖中之意,郭靖見她竟也猜想不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當下將圖摺起,握在掌中。 只聽殿上腳步聲響,那農夫怒氣沖沖,扶著書生走向內室,想是他被大石壓得久了,累得精疲力盡。約莫又過一盞茶時分,一個小沙彌走了出來,雙手合什,行了一禮,說道:「兩位遠道來此,不知有何貴幹?」郭靖道:「特來求見段皇爺,相煩通報。」那小沙彌合什道:「段皇爺早已不在人世,累兩位空跑一趟。且請用了素齋,待小僧恭送下山。」 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萬苦的到了此間,仍是得到這樣一個回覆,這便如何是好?黃蓉見了廟宇,已猜到三成,這時見到小沙彌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從郭靖手中接過那幅圖畫,說道:「小女子身受重傷,特來相求尊師慈悲施救。這一張紙,相煩呈給尊師。」小沙彌接過圖畫,不敢打開觀看,合什行了一禮,轉身入內。 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什道:「恭請兩位。」郭靖大喜,扶著黃蓉隨小彌入內。那廟宇看來雖小,裏邊卻甚進深,三人走過一條青石鋪的小徑,又穿過一座竹林,只覺綠蔭森森,幽靜無比,令人煩俗盡消,竹林之中,隱著三間石屋,小沙彌輕輕推開屋門,讓在一旁,微微躬身,請二人進屋。 郭靖見小沙彌恭謹有禮,對之甚有好感,向他微笑示謝,然後與黃蓉並肩而入。只見室中小几上點著一爐檀香,几旁兩個蒲團,各坐一個僧人。一個面目黝黑,高鼻深目,乃是天竺人。另一個身穿粗布僧袍,兩道長長的白眉,從眼角垂了下來,面目慈祥,眉間雖隱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華的神色,卻是一望而知,那書生與農夫侍立在他身後。黃蓉此時再無懷疑,輕輕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長眉僧人之前,躬身下拜,說道:「弟子郭靖、黃蓉,參見師伯。」郭靖見她口呼「師伯」,心中一愕,當下也不暇琢磨,隨著她爬在地下,著力的磕了四個響頭。 那長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來,伸手扶起二人,笑道:「七兄收得好弟子,藥兄生得好女兒啊。聽他們說,」說著向農夫與書生一指,「兩位文才武功,俱遠勝我的劣徒,哈哈,可喜可賀。」郭靖聽了他的言語,心想:「這口吻明明是段皇爺了,只是好端端一位皇帝,怎麼變成了一個和尚?他們怎麼又說他已經死了,這不是好好活著麼?可教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蓉兒怎麼又知道他就是段皇爺?」只聽那僧人又向黃蓉道:「你爹爹和你師父都好吧?想當年在華山絕頂與你爹爹比武論劍,他還是光棍兒一條,不意一別二十年,居然生下了這等俊美的女兒。你還有兄弟姊妹麼?你外祖是那一位前輩英雄?」 黃蓉眼圈一紅,道:「我媽就只生我一個,她早已去世啦,外祖父是誰我也不知道。」那僧人道:「啊。」輕輕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又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剛才回來,你們到了很久了吧?」黃蓉心道:「瞧他神色,很歡喜見到我們,那麼一路上留難不見,都是他弟子的主意了。」當下答道:「弟子也是剛到,幸好幾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難,否則就算早到了,段師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那僧人呵呵笑道:「他們就怕我多見外人。其實,你們又那裏是外人,小姑娘一張利口,確是家學淵源。段皇爺早不在人世啦,我現在叫作一燈和尚。你師父親眼見我皈依三寶,你爹爹只怕不知吧?」 郭靖這時方才恍然大悟:「原來段皇爺剃度作了和尚,一人出家,宛似轉世作人,所以他弟子說段皇爺早已不在人世。我師父親眼見他皈佛為僧,若是命我等前來找他,自然不會再說來見段皇爺,必是說來見一燈大師。蓉兒真是聰明,一見他面就猜到了。」只聽黃蓉道:「我爹爹並不知曉。」一燈笑道:「是啊,你師父的口,多入少出,吃的多,說的少,老和尚的事他決計不會跟人說起,那是放心得過的。你們遠來辛苦了,用過齋飯沒有?咦!」他突然一驚,拉著黃蓉的手,走到門口,將她的臉對著陽光,細細審看,越看神色越是驚訝。 郭靖縱然遲鈍,也瞧出一燈大師已發覺黃蓉身受重傷,心中一酸,突然雙膝跪地,向大師連連磕頭。一燈伸手往他臂下一抬,郭靖只感一股大力欲將他身子掀起,不敢運勁相抗,隨著來力勢頭,緩緩的站起身來,說道:「求大師救她性命!」一燈適才這一抬,一半是命他不必多禮,一半卻是試他功力。一燈武功已至化境,收發自如,這一抬先用了五成力,若覺郭靖抵擋不住,立時收勁,也決不致將他掀個筋斗,如抬他不動,當再加勁,只這一抬之間,就可瞭若指掌的明白對方武功深淺,須知會武之人,身上任何一部受到外力,不由自主的立生反應,豈知郭靖竟是輕描寫的站了起來,將他勁力一舉化開,這比抬他不動更使一燈吃驚,暗道:「七兄收的好徒弟啊,無怪我徒兒們甘拜下風。」這時郭靖說了一句:「求大師救她性命!」一言方畢,突然立足不穩,身不由主的向前踏了一步,急忙運勁站定,可是已心深氣粗,滿臉脹得通紅,心中大吃一驚:「一燈大師的功力竟持續得這麼久!我只道已經化除,那知他借力打力,來勁雖解,隔了半刻之後,我自己的反力卻將我這麼一推,若是當真動手,我這條小命還在麼?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當真是名不虛傳。」 這一下拜服得五體投地,他性格率真,胸中所思,臉上即現。一燈見他目光中露出又驚又佩的神色,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孩子,練到你這樣,也已不容易了啊。」這時他拉著黃蓉的手尚未放開,一轉頭,笑容立歛,低聲道:「孩子,你不用怕,放心好啦。」扶著她坐在蒲團之上。黃蓉一生之中,從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親雖然愛她,可是說話行事古裏古怪,倒似她是一個好友,父女之愛卻是深藏不露,這時驟然聽了一燈這幾句溫暖之極的話,就像忽然遇到了她從未見過面的親娘,受傷以來的種種痛楚委屈,這時再也克制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燈大師柔聲安慰:「乖孩子,別哭別哭!你身上痛痛!伯伯一定給你治好。」那知他越是說得親切,黃蓉哭得越是厲害,到後來抽抽噎噎的竟是沒有止歇。郭靖聽他答應治傷,心中大喜,一轉頭,忽見那書生與農夫橫眉凸睛、滿臉怒容的瞪著自己。 郭靖心中歉然:「咱們來到此處,全憑蓉兒使詐用智,無怪他們發怒。只是一燈大師如此慈和,這四位弟子卻千方百計阻攔,不知是何原因。」只聽一燈大師道:「孩子,你怎樣受的傷,怎麼找到這裏,說給伯伯聽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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