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射鵰英雄傳 | 上頁 下頁 |
二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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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黃蓉將怎樣誤認裘千仞為裘千里,怎樣肩頭受他雙掌一推等情說了一遍。一燈聽到鐵掌裘千仞的名字時,眉頭微微皺了一皺,但隨即又滿臉笑容,神定氣閒的聽著。黃蓉述說之時,留心察看著一燈大師的神情,他雖只眉心稍蹙,卻也逃不過她的眼睛。待講到如何在黑沼森林中遇到神算子瑛姑、她怎樣指點前來求見時,一燈大師的臉色在一瞬之間又沉了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長久以前的往事。黃蓉住口不說,待他出神,過了片刻,一燈大師嘆了口氣道:「後來怎樣?」 黃蓉接著述說漁樵耕讀的種種留難,樵子是輕易放他上來的,她將他誇獎了一會,對其餘三人,卻加油添醬的告了一狀,只氣得那書生與農夫二人更加怒容滿臉。郭靖幾次插口道:「蓉兒,別瞎說,那位大叔沒這麼兇!」可是她在一燈面前撒嬌使賴,張大其辭,把大師身後兩弟子只聽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礙於在師尊面前,卻不敢接一句口。 一燈大師連連點頭,道:「咳,這幾個孩兒對朋友真是無禮,待會我叫他們向你陪不是。」黃蓉向那書生與農夫橫了一眼,甚是得意,口中不停,一直說到怎樣進入廟門,道:「後來我把那幅圖畫給你看,你叫我進來,他們才不再攔我。」一燈奇道:「什麼圖畫?」黃蓉道:「就是那幅老鷹啦、鴿子啦、割肉啦的畫。」一燈道:「你交給誰了?」黃蓉還未回答,那書生從懷中取了出來,道:「在弟子這裏。剛才師父入定未回,所以沒敢給師父過目。」 一燈伸手接過,向黃蓉笑道:「你瞧。若是你不說,我就看不到啦。」慢慢打開那幅畫來,只看一眼,已知圖中之意,笑道:「原來人家怕我不肯救你,拿這畫來激我,那不是忒小覷老和尚了麼?」黃蓉一轉頭,見那書生與農夫臉上又是焦急又是關切,心中大是生疑:「幹麼他們一聽到一燈大師答應給我治病,就這麼要了他們命根子似的,難道治病的藥是至寶靈丹,實在捨不得麼?」 回過頭來,卻見一燈在細細審視那畫,隨即拿到陽光下透視紙質,輕輕彈了幾彈,臉上大有懷疑之色,對黃蓉道:「這畫是瑛姑畫的麼?」黃蓉道:「是啊。」一燈沉吟半晌,又問:「你親眼瞧見她畫的?」黃蓉知道其中必有蹺蹊,回想當時情景,道:「瑛姑書寫之時,背向我們,我只見到她筆動,卻沒親眼見到她書畫。」一燈道:「你說還有兩隻布囊,囊中的柬帖給我瞧瞧。」郭靖取了出來,一燈一看,神色微變,低聲道:「果真如此。」 他把三張柬帖都遞給黃蓉,道:「藥兄是書畫名家,你家學淵源,必懂鑒賞,倒瞧瞧這三張柬帖有何不同。」黃蓉接過手來,一看就道:「這兩張寫著字的紙是普通玉版紙,畫著圖的卻是舊桑紙。」一燈大師點頭道:「嗯。書畫我是外行,你瞧這幅畫功力怎樣?」黃蓉細細瞧了幾眼,笑道:「伯伯,還裝假說外行呢!你早就瞧出這畫不是瑛姑繪的啦。」一燈臉色微變,道:「那麼當真不是她繪的了?我只是憑事理推想,並非從畫中瞧出來。」黃蓉拉著他手臂道:「你瞧,這兩張柬帖中的字筆致何等柔弱秀媚,圖畫中的筆法卻瘦硬之極。嗯,這圖是男人畫的,對啦,一定是男人的手筆,這人毫無書畫素養,什麼間架、遠近一點也不懂,可是筆力沉厚遒勁,直透紙背……這墨色可舊得很啦,我看比我的年紀還大。」 一燈大師嘆了口氣,指著竹几上一部經書,示意那書生拿來。那書生取了過來,遞在師父手中。黃蓉見經書封面的黃籤上題著兩行字道:「大莊嚴論經。馬鳴菩薩造。西域龜茲三藏鳩摩羅什譯。」心道:「他跟我講經,那我可一竅不通啦。」一燈隨手將經書揭開,將那幅畫放在書旁,道:「你瞧。」黃蓉「啊」的一聲低呼,道:「紙質一樣。」一燈點了點頭。郭靖不懂,低聲問道:「什麼紙質一樣?」黃蓉道:「你細細比較,這經書的紙質和那幅畫不是全然相同麼?」郭靖伸手輕輕撫摸,果然兩種紙張的厚薄、粗細、韌脆、光滑情形全然相同,道:「當真一般無異,那又怎樣?」黃蓉不答,眼望一燈大師,待他解釋。 一燈大師道:「這部經是我師弟從西域帶來送我的。」靖蓉二人自和一燈大師說話後,一直未留心那天竺僧人,這時齊向他望了一眼,只見他盤膝坐在蒲團之上,對各人說話全然不聞不問。一燈又道:「這部經書是西域紙張所書,這畫也是西域的紙張。你聽說過西域白駝山之名麼?」黃蓉驚道:「西毒歐陽鋒?」一燈緩緩的道:「不錯,這畫正是歐陽鋒繪的。」 一聽此言,郭靖、黃蓉俱都大驚,一時說不出話來,一燈微笑道:「這位歐陽居士處心積慮,真料得遠啊。」黃蓉道:「伯伯,我不知這畫是老毒物繪的,這人定然不懷好意。」一燈微笑道:「一部九陰真經,也瞧得恁大。」黃蓉道:「伯伯,這畫和九陰真經有關麼?」一燈見她興奮驚訝之下,頰現暈紅,其實已吃力異常,只是強運內力撐住,於是伸手扶住她右臂道:「這事將來再說,先治好你的傷要緊。」 當下扶著她慢慢走向旁邊廂房,將到門口,那書生和農夫突然互相使個眼色,搶在門前,一齊跪下,說道:「師父,待弟子給這位姑娘醫治。」一燈搖頭道:「你們功力夠麼?能醫得好麼?」 那書生和農夫道:「弟子勉力一試。」一燈大師臉色微沉,道:「人命大事,豈容輕試?」那書生道:「這二人受奸人指使來此,絕無善意,師父雖然慈悲為懷,也不能中了奸人毒計。」一燈大師嘆了口氣道:「我平日教了你們些什麼來?你拿這畫好生瞧瞧去。」說著將畫遞給了他。那農夫磕頭道:「這畫是西毒繪的啊,師父,是歐陽鋒的毒計啊。」說到後來,神態惶急,淚流滿面。靖蓉二人心中都是大惑不解:「治傷醫病之事,怎地有恁大干係?」 一燈大師輕聲道:「起來,起來,別讓客人心中不安。」他聲調雖然和平,但語氣卻極堅定,二弟子知道無可再勸,只得垂頭站起。一燈大師扶著黃蓉進了廂房,向郭靖招手道:「你也來。」郭靖跟著進房。一燈將門上捲著的竹簾垂了下來,點了一根線香,插在竹几上的爐中。 那房中四壁蕭然,除了一張竹几之外,地下就是三個蒲團。一燈命黃蓉在中間一個蒲團上坐下,向郭靖道:「你瞧著線香,點完了就叫我。」郭靖應了。一燈盤膝坐在黃蓉身旁的蒲團上坐下,向竹簾望了一眼,對郭靖道:「你守著房門,別讓人進來,即令是我師弟、弟子,也不得放入。」郭靖答應了,一燈閉上雙眼,忽又睜眼道:「他們若要硬闖,你就動武好了,關係你師妹的性命,要緊要緊。」 一燈對郭靖囑咐已畢,轉頭向黃蓉道:「你全身放鬆,不論有何痛癢異狀,千萬不可運氣抵禦。」黃蓉笑道:「我就算自己已經死啦。」一燈一笑,道:「女娃兒當真聰明。」當即閉目垂眉,入定用功,當那線香點了一寸來長,忽地躍起,左掌撫胸,右手伸出食指,緩緩向她頭頂「百會穴」上點去。黃蓉身不由主的微微一跳,只覺一股熱氣從頂門直透下來。 一燈大師一指點過,立即縮回,只見他身子未動,第二指已點向她百會穴後一寸五分處的「後頂穴」,接著強間、腦戶、風府、亞門、大椎、陶道一路點將下來,一枝線香約燃了一半,已將她督脈的三十大穴順次點到。郭靖此時武功早已大非昔比,但站在一旁見他出指舒緩自如,收臂瀟灑飄逸,點這三十六大穴,竟用了三十種不同手法,每一招卻又都是堂廡開廓,各具氣象,不但江南六怪未曾教過,九陰真經的「點穴篇」中,亦未得載,真乃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只瞧得他神馳目眩,張口結舌,只道一燈大師是在顯示上乘武功,那裏想到他正以畢生功力替黃蓉打通周身的奇經八脈。 督脈點完,一燈坐下休息,待郭靖換過線香,又躍起點她任脈的二十五大穴,這次用的卻全是快手,但見他手臂顫動,猶如蜻蜓點水,一口氣尚未換過,已點完任脈各穴,這二十五招雖然快似閃電,但著指之處,竟無分毫偏差。郭靖心道:「咳,天下竟有這等功夫!」 待點到陰維脈的一十四穴,手法又自不同,只見他龍行虎步,神威凜凜,雖然身披袈裟,但在郭靖眼中看來,那裏是個皈依三寶的僧人,直是一位君臨萬民的帝皇。陰維脈一完,一燈大師逕不休息,直點陽維脈三十二穴,這一次是遙點,他身子遠離黃蓉一丈開外,倏忽之間,欺近身去點了她的頸中的「風池穴」,一中即離,快捷無倫。郭靖心道:「當與高手爭搏之時,近鬥兇險,若用這手法,既可克敵,又足保身,實是無上妙術。」當下凝神觀看,一趨一退,都悄悄記在心中,這搶攻雖然神妙,但尤難的都是在一攻而退,魚逝兔脫,無比靈動。郭靖一面硬記,一面暗罵自己資質太差,縱然得其大要,但精微之處,卻是過目即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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