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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


  ▼第六十二回 一燈大師

  這時黃蓉扶著山石,凝目瞧著二人,一見那農夫托住大石,叫道:「靖哥哥,飛龍在天!」郭靖給她一提醒,只覺手上一鬆,立時右掌前引,左掌從右手腕底穿出,使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飛龍在天」,人已躍在半空,右掌復又翻到左掌之前,向前一撲,落在黃蓉身旁,只聽那農夫破口大罵,回頭看時,又是他雙手上舉,托著大石動也不動了。

  黃蓉極是得意,道:「靖哥哥,咱們走吧。」回頭向那農夫道:「你力氣很大,托他一時三刻不會出亂子,放心好啦。」那農夫罵道:「小丫頭,使這勾當算計老子!你說九指神丐言而有信,哼,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都讓你這小丫頭給毀了。」黃蓉笑道:「毀什麼啊?師父叫我不能撒謊,可是我爹爹說騙騙人沒什麼大不了,我愛聽爹爹的話,我師父可拿我沒辦法啊。」那農夫怒道:「你爹爹是誰?」黃蓉道:「咦,我不是給你試過軟蝟甲麼?」那農夫大罵:「該死,該死!原來鬼丫頭是黃老邪的鬼女兒,我怎麼這生胡塗。」黃蓉笑道:「是啊,我師父言出如山,他是從來不騙人的。這件事難學得緊,我也不想學他,我說,還是我爹爹教得對呢!」說著格格而笑,牽著郭靖的手逕向前行。

  兩人順著山路向前走去,郭靖又驚又喜,卻不知黃蓉如何又把那農夫騙去托起大石。那山路不久就到了頭,前面是條寬約半尺的石樑,橫架在兩座山峰之間,雲霧籠罩,望不見盡處。若是在平地之上,半尺小徑又算得了什麼,可是這石樑下臨深谷,別說行走,只望一眼也不免膽戰心驚。黃蓉嘆道:「那位段皇爺藏得這麼好,就算誰和他有天大仇恨,找到這裏,氣也先消了一半。」郭靖道:「那漁人怎麼說段皇爺已經死了?這事好教人放心不下。」黃蓉道:「這也當真猜想不透,瞧他模樣,不像是在撒謊,又說咱們師父是親眼見段皇爺死的。」郭靖道:「到此地步,只是有進無退。」蹲低身子背起黃蓉,使開輕功提縱術,走上石樑。

  那石樑高低不平,又加終年在雲霧之中,石上溜滑異常,走得越慢,反是越易傾跌。郭靖一提氣,快步而行。奔出七八丈,黃蓉叫道:「小心,前面斷了。」郭靖也已看到石樑忽然中斷,約有八九尺長的一個缺口,當下奔得更快,借著一股衝力,飛躍而過。黃蓉連經兇險,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笑道:「靖哥哥,你可飛得沒白鵰兒穩呢。」

  奔一段,躍過一個缺口,接連過了七個斷崖,眼見對面山上是一大片平地,忽聽書聲朗朗,石樑已到盡頭,可是盡頭卻有一個極長缺口,看來總在一丈開外,缺口彼端盤膝坐著一個書生,手中拿了一卷書,正自朗誦。那書生身後,又有一個短短的缺口。郭靖止步不奔,穩住身子,不禁暗暗發愁:「若要一躍而過,原亦不難,只是這書生佔住要津,除了他所坐之處,別地無可容足。」於是高聲說道:「晚輩求見尊師,相煩大叔引見。」那書生搖頭晃腦,讀得津津有味,郭靖的話似乎半句也沒聽見。郭靖提高聲音再說一遍,那書生仍是充耳不聞。郭靖低聲道:「蓉兒,怎麼辦?」

  當黃蓉一見那書生所坐的地勢,就知此事極為棘手,在這寬不逾半尺的石樑之上,一動手即判生死,縱然獲勝,但自己是有事前來相求,如何能出手傷人?聽郭靖相詢,蹙眉不答,再聽那書生所讀的,原來是一部最平常不過的論語,只聽他讀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讀得酣暢淋漓,確似在春風中載歌載舞,喜樂無已。黃蓉心道:「要他開口,只有出言相激。」冷笑一聲說道:「論語縱然讀了千遍,不明夫子微言大義,也是枉然。」

  那書生愕然止聲,抬起頭來,說道:「什麼微言大義,倒要請教。」黃蓉打量那書生,見他約有五十餘歲,頭戴逍遙巾,手揮摺疊扇,頦下一叢長鬚,確是個飽學宿儒,於是冷笑道:「你知孔門弟子,共有幾人?」

  那書生笑道:「這有何難?孔門弟子三千,達者七十二人。」黃蓉道:「七十二人中有老有少,你可知其中冠者幾人,少年幾人?」那書生愕然道:「論語中未曾說起,經傳上亦無記載。」黃蓉道:「我說你不明經書的微言大義,豈難道說錯了?剛才我明明聽你讀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十,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兩者相加,不多不少是七十二人。瞧你這般學而不思,嘿,殆哉殆哉!」

  那書生被她這般強辭奪理的一說,不禁啞然失笑,可是心中也暗服她的聰明機智,笑道:「小姑娘果然滿腹詩書,佩服佩服。你們要見家師,為著何事?」黃蓉心想:「若說前來求醫,他必多方留難。可是此話又不能不答,好,他既在讀論語,我且掉幾句孔夫子的話來搪塞搪塞。」於是笑道:「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那書生仰天大笑,半晌方止,說道:「好,好,我出三道題目考考你,若是考得出,那就引你們去見我師父,倘有一道不中試,只好請兩位從原路回去了。」黃蓉道:「啊喲,我沒讀過多少書,太難的我可答不上來。」那書生笑道:「不難,不難。我這裏有一首詩,說的是在下出身來歷,打四個字兒,你請猜猜看。」黃蓉道:「好啊,猜謎兒,這倒有趣。請唸吧!」

  那書生撚鬚吟道:「六經蘊籍胸中久,一劍十年磨在手……」黃蓉伸了舌頭道:「文武全才,了不起!」那書生一笑,接吟道:「杏花頭上一枝橫,恐洩天機莫露口。一點纍纍大如斗,掩卻半牀無所有。完名直待掛冠歸,本來面目君知否?」黃蓉心道:「完名直待掛冠歸,本來面目君知否?瞧你這等模樣,必是當年段皇爺朝中大臣,隨他掛冠離朝,歸隱山林,這又有何難猜?」於是說道:「『六』字下一個『一』一個『十』,那是個辛字。『杏』字上加橫下去『口』,那是個未字。半『牀』加『大』加一點,那是個狀字。『完』掛冠,那是個元字。辛未狀元,失敬失敬,原來是位辛未科的狀元爺。」

  那書生呆了一呆,本以為這字謎十分難猜,縱然猜出,也得耗上半天,在這窄窄的石樑之上,郭靖武功再高,只怕也難以久站,要叫二人知難而退,乖乖的回去,豈知黃蓉竟似不加思索,隨口而答,不由得驚訝異常,心想這女孩兒原來是個絕頂聰明的才女,倒不可不出個極難的題目來難難她,四下一望,見山邊一排棕櫚,樹葉隨風而動,宛若揮扇,他是狀元之才,即景生情,於是搖了搖手中的摺扇,說道:「我有一個上聯,請小姑娘對對。」黃蓉伸了伸舌頭道:「對對子可不及猜謎兒有趣啦。好吧,我若不對,看來你也不能放我們過去,你出對吧。」

  那書生揮扇指著那一排棕櫚道:「風擺棕櫚,千手佛搖摺疊扇。」這上聯既是即景,又隱然自抬身份。黃蓉心道:「我若單以事物相對,不含雙關之義,未擅勝場。」遊目四顧,只見對面地上似有一座寺院,廟前有一個荷塘,此時七月將盡,荷葉已凋了大半,心中一動,笑道:「對子是有了,只是得罪大叔,說出來不便。」那書生道:「但說不妨。」黃蓉道:「你可不許生氣。」那書生道:「自然不氣。」黃蓉指著他頭上戴的逍遙巾道:「好,我的下聯是:霜凋荷葉,獨腳鬼戴逍遙巾。」

  這下聯一說出來,那書生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不但對仗工整,而且敏捷之至。」郭靖見那蓮梗撐著一片枯凋的荷葉,果然像是個獨腳鬼戴了一頂逍遙巾,也不禁笑了起來。黃蓉笑道:「別笑,別笑,一摔下去,咱倆可成了兩個不戴逍遙巾的鬼啦!」

  那書生心想:「普通對子是定然難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個絕對。」猛然想起少年時在塾中讀書之時,老師曾說過一個絕對,數十年來無人能對得工整,說不得,只好難她一難,於是說道:「我還有一聯,請小姑娘對對: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頭面。」

  黃蓉聽了,不覺一怔,心想:「這琴瑟琵琶四字之中,共有八個王字,這倒難對了。」那書生見難倒了她,其是得意,只怕黃蓉反過來問他,於是說在頭裏:「這上聯本來極難,我也對不工穩。不過咱們話說在先,小姑娘既然對不出,只好請回了。」黃蓉靈機一動,已然對出,笑道:「若說對對,卻有何難?只是適才一聯已得罪了大叔,現下這一聯更是一口氣要得罪漁樵耕讀四位,是以說不出口。」那書生不信,心道:「你能對出已是千難萬難,豈能同時又嘲諷我師兄弟四人?」說道:「但教對得工整,取笑又有何妨?」黃蓉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這下聯是:魑魅魍魎,四小鬼各自肚腸。」

  那書生一驚,站起身來,長袖一揮,向黃蓉一揖到地,道:「在下拜服。」黃蓉回了一禮,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機要阻我上山,這下聯原也難想。」那書生哼了一聲,轉身躍過小缺口,道:「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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