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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黃藥師那裏知道他心中如此打算,只道又是一種頑皮怪想,說道:「老頑童,這位歐陽兄你是見過的,這位……」他說未說完,周伯通已繞著各人轉了一個圈,在每人身上嗅了一下,笑道:「這位必是老叫化洪七公,我猜也猜得出。正是天網恢恢,臭尿就只淋了東邪西毒兩人,歐陽鋒,當年你打我一掌,今日我還你一泡尿,大家扯直,兩不吃虧。」歐陽鋒微笑不答,在黃藥師耳邊低聲道:「藥兄,此人身法快極,功夫卻已在你我之上,還是不要惹他為是。」黃藥師心道:「你我二十年不見,你怎知我功夫就不如他?」當下向周伯通道:「伯通,我早說過,但教你把九陰真經留下,我燒了祭一祭先室,馬上放你走路,現下你要到那裏去?」周伯通道:「這島上我住得膩了,要到外面逛逛去。」黃藥師伸手道:「那麼經呢?」周伯通道:「我早給了你啦!」黃藥師道:「別瞎說八道,幾時給過我?」周伯通笑道:「郭靖是你女婿不是?他的就是你的不是?我把九陰真經從頭至尾傳給了他,不就是傳給了你?」

  郭靖大吃一驚,叫道:「大哥,這當真是九陰真經?」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難道還是假的麼?」黃藥師道:「上卷經文原在你處,下卷經文你卻從何處得來?」周伯通笑道:「還不是你那位賢婿親手交與我的。」黃藥師怒極,心道:「郭靖你這小子竟敢對我弄鬼,那瞎子梅超風這時還在拚命的找尋呢。」怒目向郭靖橫了一眼,轉頭對周伯通道:「我要真經的原書。」

  周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懷裏那本書摸出來。」郭靖走上前,探手到他懷中,拿出一本厚約半寸的冊子,周伯通伸手接過,對黃藥師道:「這是真經的上卷,下卷也夾在其中,你有本事就來拿去。」

  黃藥師道:「要怎樣的本事?」周伯通雙手挾住經書,側過了頭道:「待我想一想。」過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黃藥師道:「什麼?」周伯通雙手高舉過頂,往上一送,但見千千萬萬片碎紙,有如成群蝴蝶,隨著海風四下飛舞,霎時之間,東飄西散,不知去向。

  黃藥師又驚又怒,想不到他內功如此深湛,在這片刻之間,把一部經書用掌力壓成了碎片。喝道:「老頑童,你戲弄於我,今日休想出得島去!」飛步上前,撲面就是一掌。周伯通身子微晃,接著左右搖擺,只聽得風聲颼颼,黃藥師的掌影在他身旁飛舞,卻始終掃不到他半點。

  黃藥師見他並不還手,驀地驚覺:「我黃藥師豈能與雙手縛住之人過招。」斗然間躍後三步,叫道:「老頑童,你腿傷是好了,我可又要對你不起啦。快把手上的繩子繃斷了,待我見識見識你九陰真經的功夫。」周伯通道:「不瞞你說,我是有苦難言,這手上的繩子,無論如何是不能繃斷的。」黃藥師道:「我給你弄斷了吧。」上前拿他手腕。周伯通大叫:「啊喲,救命,救命!」一翻身,在地下連滾幾轉。郭靖吃了一驚,叫道:「岳父!」上前待要勸阻,洪七公一拉他的手臂,低聲道:「別傻!」郭靖停步仔細一看,只見周伯通在地下滾來滾去,身法靈便之極,黃藥師手拿足踢,那裏碰得到他的身子。洪七公低聲道:「留神瞧他的身法。」郭靖這時已悟到周伯通這一路功夫,正與真經上所說的蛇行狸翻之術相同,當下凝神觀看,心中默默暗記,看到精妙之處,又是情不自禁的叫了聲:「好!」

  黃藥師愈益惱怒,拳鋒到處,猶如斧劈刀削一般,只見周伯通的衣袖袍角,一塊塊的裂下,再鬥片刻,他的長鬚長髮,也一叢叢的被黃藥師掌力震斷。周伯通身上雖未受傷,也知再鬥下去,必然無倖,只要受了他一招半式,不死也得重傷,眼見他左掌橫掃過來,右掌同時斜劈,每一掌中都暗藏三招後繼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難躲閃,只得雙膀運勁,蓬的一聲,繩索繃斷,左手架開了他襲來的攻勢,右手卻伸到自己背上去捉一隻虱子,放在口中畢剝一咬,說道:「啊喲,癢得我受不了啦。」

  黃藥師見他在劇鬥之際,居然還能好整以暇的捉虱子咬虱子,心中暗驚,猛發三招,都是生平絕學。周伯通道:「我一隻手可招架不了,得雙手齊上。」右手運力抵擋,左手卻去搶黃藥師的帽子。他本身功夫,原本不及黃藥師精純,右手一架,被黃藥師使勁一送,一個踉蹌,向後跌出數步,但左手卻也已把他頭上的帽子搶了過來。

  黃藥師飛身下撲,雙掌起處,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下,叫道:「雙手齊上!一隻手你擋不住。」周伯通道:「不行,我還是一隻手。」黃藥師怒道:「好,那你就試試。」雙掌與他單掌一交,勁力一送,騰的一響,周伯通一交坐在地下,閉上了雙目。黃藥師不再進擊,只見周伯通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臉色登時慘白如紙。眾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與黃藥師對敵,就算不勝,也決不致落敗,何以堅決不肯雙手齊用?

  周伯通慢慢站起身來,說道:「我無意中學了九陰真經,已違背了師兄遺訓,若是雙手齊上,黃老邪,你是打我不過的。」黃藥師知他所言非虛,默然不語,心想自己無緣無故將他在島上囚了一十五年,現下又將他打傷,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從懷裏拿出一隻玉匣,取出三顆猩紅如血的丹藥,交給周伯通道:「伯通,天下傷藥,無出我桃花島小還丹之右。每隔七天服一顆,你的傷可以無礙。現下我送你出島。」周伯通點了點頭,接過丹藥,服下了一顆,自行調氣護傷。

  郭靖蹲下地來,揹起周伯通,跟著黃藥師走到海邊,只見一個港灣之中,大大小小,停泊著六七艘船隻。歐陽鋒道:「藥兄,你不必另派船隻送周大哥出島,請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黃藥師道:「那麼費鋒兄的心了。」向船旁啞僕打了幾個手勢,那啞僕從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盤金元寶來。黃藥師道:「伯通,這點兒金子,你拿去頑皮胡用吧。你武功確比黃老邪強,我佩服得很。」周伯通眼睛一霎,臉上做了個頑皮的鬼臉。他向歐陽鋒那艘大船一瞧,見船頭扯起一面白旗,旗上繡著一條兩頭蛇,心中甚是不喜。

  歐陽鋒雙手一擊,取出一管木笛噓溜溜的吹了幾聲,過不多時,林中異聲大作,桃花島上的兩名啞僕,領了那些白衣男子,驅趕蛇群出來,順著幾條狹長的跳板,一排排的游入大船底艙。

  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黃藥師微微一笑,道:「那也好,你坐那艘船吧。」向旁邊一艘小船一指。周伯通搖了搖頭道:「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邊那艘大船。」黃藥師臉色微變,道:「伯通,這艘船壞了沒修好,坐不得的。」

  眾人瞧那船船尾高高聳起,形狀甚是華美,船身漆得金碧輝煌,卻是新打造好的,那裏有絲毫破損之象?周伯通是小孩脾氣說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黃老邪,你幹嗎這樣小氣?」黃藥師道:「這船最不吉利,坐了的人非病即災,所以停泊在那裏向來不用。我那裏是小氣了?你若不信,我馬上把船燒毀了給你看。」做了個手勢,四名啞僕點燃了柴片,奔過去就要燒船。周伯通忽地在地下一坐,亂扯鬍子,放聲大哭起來。

  眾人見他如此,都是不禁一怔,只有郭靖知道他的脾氣,肚裏暗暗好笑。周伯通扯了一陣鬍子,忽地在地亂翻亂滾,哭叫:「我要坐新船,我要坐新船。」黃蓉奔上去,阻住四名啞僕。

  洪七公笑道:「藥兄,老叫化一生不吉利,我就陪老頑童坐坐這艘凶船,咱們來個以毒攻毒,鬥它一鬥,瞧是老叫化的霉氣重些呢,還是這艘凶船厲害。」黃藥師道:「七兄,你再在島上盤桓幾日,何必這麼快就去?」洪七公道:「天下的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就要在湖南岳陽大聚會,聽老叫化分派丐幫頭腦的繼承人,若是老叫化有個三長兩短要歸天,不先派定誰繼承,天下的叫化豈非無人統領?所以老叫化非趕著走不可。」黃藥師嘆道:「七兄你真是熱心人,一生就是為了旁人勞勞碌碌,馬不停蹄的奔波。」洪七公笑道:「老叫化不騎馬,我這是腳不離蹄。啊喲,不對,你繞了彎子罵人,腳上生蹄,那可不成了牲口?」黃蓉笑道:「師父,這是您自己說的,我爹可沒罵您。」洪七公道:「究竟師父不如親父,趕明兒我娶個叫化婆,也生個叫化女兒給你瞧瞧。」黃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沒有。」歐陽公子斜眼相望,只見日光淡淡的射在她臉頰之上,真是顏如春花,麗如朝霞,不由得看得癡了。

  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道:「伯通,我陪你坐新船。黃老邪古怪最多,咱哥兒倆可不上他的當。」周伯通大喜,說道:「老叫化,你人很好,咱倆拜個把子。」洪七公尚未回答,郭靖搶著道:「周大哥,你我已拜了把子,你怎麼能和我師父結拜?」周伯通笑道:「那有什麼關係?你岳父若是把新船給我坐,我心裏一樂,也跟他拜個把子。」黃蓉笑道:「那麼我呢?」周伯通眼睛一瞪,道:「我不上女娃子的當。」勾住洪七公的手臂,就往那艘新船走去。

  黃藥師身子一晃,搶在兩人面前,雙手一攔,說道:「我黃藥師素不打誑,坐這艘船可是凶多吉少。」洪七公哈哈笑道:「老叫化若是暈船歸天,心裏佩服你藥兄夠朋友。」洪七公雖然行事說話十分滑稽,但內心卻頗為精明,見黃藥師三番兩次的阻止,知道船中必有蹊蹺,周伯通既然堅持要坐,若是真有奇變,他孤掌難鳴,兼之身上有傷,只怕應付不來,所以一意陪他同坐,這是洪七公為人的俠義之處。

  黃藥師「哼」了一聲道:「兩位功夫高強,想來必能逢凶化吉,我黃藥師倒是多慮了。郭世兄你也去吧。」郭靖聽他認了自己為婿之後,本已稱做「靖兒」,這時忽又改口,望了他一眼,說道:「岳父……」黃藥師厲聲道:「你這狡詐貪得的小子,誰是你的岳父?今後再踏桃花島一步,休怪我黃藥師無情。」反手一掌,擊在一名啞僕的背心,喝道:「這就是你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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