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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那啞僕啞舌頭早被割去,只是喉間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叫,身子直飛出去,他五臟已被黃藥師一掌震碎,飛墮海心,沒入波濤之中,霎時間無影無蹤,眾啞僕嚇得心驚膽戰,一齊跪下。

  桃花島上這些啞僕個個都是忘恩負義的奸惡之徒,黃藥師事先訪查確實,才將他們擒拿至島上,割啞刺聾,命他們服侍自己。他曾言道:「我黃藥師並非正人君子,江湖上號稱『東邪』,自然也不能與正人君子為伍,手下僕役,越是邪惡,越是稱我心意。」那啞僕雖然死有餘辜,但突然間無緣無故被他一掌打入海心,眾人心中都是暗嘆:「黃老邪確是邪得可以。」郭靖更是驚懼莫名,雙膝一曲,跪在地下。

  洪七公道:「他什麼事又不稱你的心啦?」黃藥師不答,厲聲問黃藥師道:「那九陰真經的下卷,是不是你交給周伯通的?」郭靖道:「有一張東西是我交給周大哥的,不過我不知道這就是經文,若是知道……」

  周伯通不明事情的輕重緩急,越是見旁人疾言厲色,越愛開開玩笑,不等郭靖說完,搶著道:「你怎麼不知道?你說親手從梅超風那裏搶來,幸虧黃藥師那老頭子不知道。你還說學通了經書之後,從此天下無敵。」郭靖大驚,顫聲道:「大哥,我……我幾時說過?」周伯通霎霎眼睛,正色道:「你當然說過。」

  郭靖將經文背得爛熟而不知那就是九陰真經,本就不易使人入信,這時經周伯通那樣一說,黃藥師盛怒之下,那裏想得到這是老頑童在開玩笑,只道周伯通一片童心,天真爛漫,不會替郭靖圓謊,信口將真情說了出來。他拱手向周伯通、洪七公、歐陽鋒一揖,說道:「請了!」牽著黃蓉的手,轉身便走。黃蓉待要和郭靖說幾句話,只叫得一聲:「靖哥哥……」已被父親牽著縱出數丈之外,剎時之間,沒入了林中。

  周伯通哈哈大笑,突覺胸口傷處一痛,忙忍住了笑,但終於還是笑出聲來,說道:「黃老邪又上了我的當,我說頑話騙他,這老兒卻當了真。」洪七公驚道:「那麼靖兒事先當真不知?」周伯通笑道:「他當然不知,他還說九陰真經邪氣呢,若是先知道了,怎肯跟著我學,兄弟,現下你牢牢記住,忘也忘不了,是麼?」說著又捧腹狂笑,一面忍痛,一面要笑,臉上神情甚是尷尬。

  洪七公跌足道:「唉,老頑童,這玩笑也開得的?我跟藥兄說去。」拔足奔向林邊,只見林內道路縱橫,不知黃藥師到了何處。眾啞僕見主人一走,早已盡數隨去。洪七公無人領路,只得廢然而返,忽然想起歐陽公子有桃花島的詳圖,忙道:「歐陽世兄,桃花島的圖譜請借我一觀。」歐陽公子搖頭道:「未得黃伯父允許,小姪不敢借予旁人。洪伯父莫怪。」

  洪七公「哼」了一聲,心中暗罵:「我真老糊塗了,怎麼向這小子借圖?他是巴不得黃老邪惱恨我這傻徒兒。」只見林中白衣閃動,一名啞僕領了歐陽鋒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出來。當先一名女子走到歐陽鋒面前,曲膝行禮道:「黃老爺叫我們跟老爺回去。」歐陽鋒眼睛向她們望也不望,擺擺手,命他們上船,向洪七公與周伯通道:「藥兄的船中,只怕真有什麼機關,兩位寬心,兄弟的船緊緊跟在後面,若有緩急,自當稍效微勞。」周伯通怒道:「誰要你討好?我就要試試黃老邪的船有什麼古怪,若是你跟在後面,無驚無險,那還有什麼味兒?」歐陽鋒笑道:「好,那麼咱們後會有期。」一拱手,逕自上船。

  郭靖望著黃蓉的去路,心中呆呆出神。周伯通笑道:「兄弟,咱們上怪船去,瞧瞧他一條死船,能把咱們三個活人奈何得了?」一手牽著洪七公,一手牽著郭靖,奔上那艘船,只見船中已有七八名船夫侍僕在那裏侍候,都是默不作聲。周伯通笑道:「那一日黃老邪邪氣發作,把他寶貝女兒的舌頭也割掉了,那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郭靖聽了,不由得打個寒噤。周伯通哈哈大笑道:「你怕了麼?」向船夫做個手勢。眾船夫起錨揚帆,乘著南風駛出海去。

  洪七公道:「來,咱們瞧瞧這船上到底有什麼古怪。」三人從船頭巡到船尾,又從甲板一路看到艙底,仔仔細細的查了一遍,只見那艘船前前後後,油漆得晶光燦亮,艙中食水白米、酒肉蔬菜,備得甚是充足,卻無一件惹眼的異物。周伯通恨恨的道:「黃老邪騙人,說有古怪,卻沒古怪,好沒興頭。」

  洪七公心中疑惑,飛身躍上桅桿,將桅桿與帆布用力搖了幾搖,亦無異狀,放眼遠望,但見鷗鳥翻飛,波濤接天,他披襟當風,胸懷為之一爽。船上三張帆吃飽了風,直向北行,他回頭一望,只見歐陽鋒的坐船跟在約莫二里之後,船上白帆正中,繪著一條張口吐舌的雙頭怪蛇。

  洪七公躍下桅桿,向舵夫打個手勢,命他駛船偏向西北,再向船尾遙遙望去,只見歐陽鋒的船也轉了方向,仍是跟在後面。洪七公心中嘀咕:「他緊緊跟來幹麼?難道他真安著好心?老毒物可不是這樣的人。」他怕周伯通知道了亂發脾氣,也不和他說知,命舵夫轉向正東直駛。船上各帆齊側,只吃到一半風,駛得慢了,果然不到半盞茶時分,歐陽鋒的船也向東跟來。

  洪七公心道:「咱們在海裏鬥鬥法也好。」走回艙內,只見郭靖鬱鬱不樂,呆坐在那裏。洪七公道:「徒兒,我傳你一個叫化子討飯的法門,主人家不給,你在門口纏他三日三夜,瞧他給不給?」周伯通笑道:「若是主人家養有惡狗,你不走,他叫狗咬你,那怎麼辦?」洪七公笑道:「這樣為富不仁的人家,你晚上去大大偷他一筆,那也不傷陰騭。」周伯通向郭靖道:「兄弟,懂得你師父的話麼?那是叫你跟岳父纏到底,他若是不把女兒給你,反要打人,那你就在晚上偷他出來。」郭靖聽了,也不禁笑了出來。他見周伯通在船艙中走來走去,沒一刻安定,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問道:「大哥,現下你要到那裏去?」

  周伯通道:「那沒準兒,到處逛逛散散心。」郭靖道:「我求大哥一件事。」周伯通搖手道:「你要我回桃花島幫你偷婆娘,那可不幹。」郭靖臉上一紅,道:「不是這個,我想煩勞大哥到太湖邊上宜興的歸雲莊走一趟。」周伯通眼睛一翻道:「那幹什麼?」郭靖道:「歸雲莊的莊主陸乘風是一位豪傑,他原是我岳父的弟子,受了黑風雙煞之累,雙腿被我岳父打折了,不得復原。我見大哥的腿傷卻好得十足,是以想請大哥傳授他一點門道。」周伯通道:「這個容易。」

  郭靖甚喜,正要道謝,突然豁喇一聲,艙門開處,一名船夫闖了進來,只見他臉如土色,驚恐異常,指手劃腳,就是說不出話。三人知道必有變故,躍起身來,奔出船艙。

  且說黃蓉被父親拉進屋內,臨別時要和郭靖說一句話,也是不得其便,心中十分惱怒,回到自己房中,關上了門,輕輕啜泣。黃藥師盛怒之下,將郭靖趕走,這時知他已陷入死地,心中對女兒頗感歉意,想去對她安慰幾句,黃蓉不理不睬,儘不開門,到了晚飯時分,也不出來吃飯。黃藥師命僕人將飯送去,卻被她連菜帶碗,在地下摔得片片粉碎。

  黃蓉心想:「爹爹說得出做得出,靖哥哥若是再來桃花島,定會被他打死。我如偷出島去尋他,日後爹爹也必不肯饒我,留他孤零零一人在這島上,豈不寂寞難過?」她左思右想,柔腸百結。數月之前,黃藥師罵了她一場,她想也不想的就逃出島去,後來再與父親見面,見他鬢邊白髮驟增,數月之間,猶如老了十年,心中暗暗難過,發誓以後決不再令老父傷心,那知這時又遇上這等為難之事。

  她伏在床上哭了一場,心想:「若是媽媽在世,必能替我作主,那裏會讓我如此受苦。」想到母親,傷痛愈甚,開了房門,走到廳上,黃藥師在桃花島上的居屋,門戶有如虛設,大門日夜洞開。黃蓉輕輕走出門去,繁星在天,花香沉沉,心想:「靖哥哥這時早已在數十里之外了,不知何日再得重見。」嘆了一口氣,舉袖抹抹眼淚,走入花樹深處。

  她傍花拂葉,來到母親的墓前。佳木蘢蔥,異卉爛漫,那墓前四時鮮花常開,每本都是黃藥師精選的天下妙品,溶溶月色之下,各自分香吐艷。黃蓉將墓碑向左推了三下,又向右推了三下,然後用力向前一扳,那墓碑緩緩移開,露出一條石砌的地道。她走入地道,轉了三個彎,又開了機括,打開一道石門,進入墓中壙室,亮火摺把母親靈前的琉璃燈點著了。

  這時墓碑石門,都已自行閉上,她獨處地下斗室之中,望著父親手繪的亡母遺像,不禁思潮起伏,心想:「我從來沒見過媽,等我死了之後,是不是能見到她呢?她是不是還會像畫上那麼年青那麼美?她現在在那裏?是在天上,在地府,還是就在壙室之中?我永遠在這裏陪著媽媽算了。」

  壙室中的壁上案頭,擺滿了奇珍異寶,無一件不是美到極處,華貴之極的精品。黃藥師當年縱橫天下,不論是皇宮內院、巨宦富室,還是大盜山寨之中,只要有什麼出名的珍寶,他不是明搶硬索,就是暗偷潛盜,必當取到手中方罷。他武功既強,眼力又高,搜羅的珍物不計其數,這時都供在亡妻的壙室之中,陪伴著她。黃蓉見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瑪瑙之屬被燈光一照,發出淡淡光芒,心想:「這些珍寶雖無知覺,卻是歷千百年不朽不壞。今日我在這裏看著它們,將來我的身子化為塵土,珍珠白玉卻仍舊好好的留在人間。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靈性,愈不長久?只因我媽媽絕世聰明,所以活到二十歲就亡故了麼?」

  她望著母親的畫像怔怔的出了一會神,吹熄燈火,走到氈帷之後母親的玉棺旁,撫摸了一陣,坐在地下,靠著玉棺,心中自憐自傷,似乎是倚偎在母親身上,過了一會,竟自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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