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射鵰英雄傳 | 上頁 下頁
一四〇


  歐陽鋒心道:「待先定下名份,打發了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以後的事,就容易辦了。女孩兒家撒嬌撒癡,理她怎地?」於是說道:「郭世兄武藝高強,真乃年少英雄,記誦之學,也必是好的,藥兄就請他背誦一遍吧。」黃藥師道:「正是。蓉兒你再瞎吵,郭世兄的心思都被你攪亂啦。」黃蓉果然住口。歐陽鋒一心要郭靖出醜,道:「郭世兄請背吧,我們大夥兒在這兒恭聽。」郭靖羞得滿臉通紅,心道:「說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的胡亂背背。」於是背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他這部九陰真經,反來覆去無慮已念了數百遍,這時背將出來,那真是滾瓜爛熟,沒半點窒滯。他只背了一頁,眾人已都驚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原來聰明至斯。」轉眼之間,郭靖一口氣已背到第四頁上。

  黃藥師聽他所背經文,比之冊頁上所寫,幾乎多了十倍,而且句句順理成章,確似原來經文,心中一凜,不覺出了一身冷汗:「難道我那故世的娘子當真顯靈,在陰世間把經文想了出來,都傳了這少年?」只聽郭靖猶在如流水般背將下去,心想此事千真萬確,抬頭望天,喃喃說道:「阿衡,阿衡,你對我如此情重,借這少年之口來把真經授我,怎麼不讓我再見你一面?我晚晚吹簫給你聽,你可聽見麼!」那「阿衡」是黃夫人的小字,連黃蓉也不知道。眾人見他臉色有異,眼含淚光,口中不知說些什麼,都感奇怪。

  黃藥師出了一會神,忽地一揮手,臉上猶似罩了一層嚴霜,厲聲問郭靖道:「梅超風失落的九陰真經,可是到了你的手中?」郭靖見他眼露殺氣,心中甚是驚懼,說道:「弟子不知梅……梅前輩的經文落在何處,若是知曉,自當相助找來,歸還島主。」

  黃藥師看他臉色之中,沒絲毫狡詐作偽神態,又知他言而有信,更信這是黃夫人在冥冥中所授,朗聲說道:「好!七兄鋒兄,這是先室選中了的女婿,兄弟再無話說。孩子,我將蓉兒許配於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蓉兒被我嬌縱壞了,你須得容讓三分。」黃蓉喜得心花怒放,笑道:「爹,我可不是好好地,誰說我被你嬌縱壞了?」郭靖就算再傻,這時也不待黃蓉指點,當即跪下地來拜了四拜,叫了一聲:「岳父大人!」他身子尚未站起。歐陽公子忽然喝道:「且慢!」

  洪七公萬料不到郭靖有如此高明的背書本事,只喜得咧開了一張大嘴,合不攏來,聽歐陽公子一聲喝,忙道:「怎麼?你不服氣麼?」歐陽公子道:「郭兄所背誦的,遠比這冊頁上所載為多,必是他得了九陰真經,晚輩斗膽,可要放肆在他身上搜一搜。」洪七公道:「黃島主都已許了婚,卻又另生枝節作甚?適才你叔叔說了什麼來著!」歐陽鋒怪眼一翻道:「我歐陽鋒豈能任人欺矇?」他聽了姪兒之話,料定郭靖身上必然懷有九陰真經,此時一心要想奪取經文,相較之下,黃藥師許婚與否,倒是次等之事了。

  郭靖將衣帶一解道:「歐陽前輩請搜便是。」一面將懷中之物一件件的拿了出來。放在青石之上。歐陽鋒見那些物件都是銀兩、汗巾、火石之類,伸手到他身上來摸。

  黃藥師素知歐陽鋒為人極是歹毒,莫要惱怒之中,暗施毒手,他功力深湛,下手之後,可是解救不得,當下咳嗽一聲,伸出左手放在歐陽公子頸後脊骨之上。那是人身要穴,只要他手勁一發,立時震斷脊骨,歐陽公子休想活命。洪七公知道他的用意,暗自好笑:「黃老邪偏心得緊,這時愛女及婿,反過來一心維護我這傻徒兒了。」

  歐陽鋒原想以蛤蟆功在郭靖小腹上偷按一掌,叫他三年之後,傷發而死,但見黃藥師預有提防,也就不敢下手,一摸郭靖身上果然無別物,沉吟了半晌。他可不信黃夫人死後選婿這等說話,忽地想起,此人傻裏傻氣,看來不會說謊,若是問他,許或能套出真情,當下蛇杖一抖,杖上金環噹啷啷一陣亂響,兩條怪蛇從杖底直盤上來。黃蓉和郭靖見了這等怪狀,都退後了一步。

  歐陽鋒尖著嗓子問道:「郭世兄,這九陰真經的經文你是從何處學來的?」郭靖道:「我知道有一部九陰真經,可是從未見過,上卷是在周伯通大哥那裏……」洪七公奇道:「你怎麼叫周伯通作大哥?」郭靖道:「周大哥和弟子結義為把兄弟的。」洪七公笑罵:「一老一小,荒唐荒唐!」歐陽鋒道:「那下卷呢?」郭靖道:「那被梅超風梅師姊在太湖邊上失落了,現下她正奉了岳父之命,四下尋訪。弟子稟明岳父之後,想去助她一臂之力。」歐陽鋒和姪兒對望一眼,厲聲道:「你既未見過九陰真經,怎能背得如是純熟?」郭靖奇道:「我背的是九陰真經?不對,不對!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

  黃藥師暗暗嘆了口氣,好生失望,心道:「看來神鬼之說,終屬渺茫。想來我女與他確有姻緣之分,是以如此湊巧。」黃藥師暗自嘆息,歐陽鋒卻緊問一句:「那周伯通今在何處?」郭靖正待回答,黃藥師喝道:「靖兒,不必多言。」轉頭向歐陽鋒道:「此等俗事,理他作甚?鋒兄,七兄你我二十年不見,且在桃花島痛飲三日!」

  黃蓉道:「七公公,我去給你做幾樣菜,這兒島上的荷花真好,荷花瓣兒蒸雞、鮮菱荷葉羹,您一定喜歡。」洪七公笑道:「今兒遂了你的心意,瞧小娘們樂成這個樣子!」黃蓉嫣然一笑,說道:「七公公,歐陽伯伯,歐陽世兄,請吧。」歐陽鋒向黃藥師一揖道:「藥兄,你的盛情兄弟心領了,今日就此別過。」黃藥師道:「鋒兄遠道來此,兄弟一點地主之誼也沒盡,那如何過意得去?」

  歐陽鋒萬里迢迢的趕來,除了替姪兒聯姻之外,原本另有重大圖謀,要想與黃藥師結成姻親之後,兩人合力,把天下奇書九陰真經弄到手中,否則以他一派宗主之尊,豈肯輕易涉足東土?現下姻事不就,落得一場失意,心情甚是沮喪,一再堅持要走。歐陽公子忽道:「叔叔,做姪兒的沒用,丟了你老人家的臉。但黃伯父有言在先,他要傳授一樣功夫給姪兒。」歐陽鋒哼了一聲,他知姪兒對黃家這小妮子尚未死心,要想藉口學藝,與黃蓉多所親近,然後施展風流解數,將她弄到手中。

  黃藥師本以為歐陽公子必定選中,這功夫是傳給郭靖的,現下見歐陽公子落選,心中也甚歉然,說道:「歐陽世兄,令叔的武功妙絕天下,旁人望塵莫及,你是家傳的武學,不必求諸外人的了。只是左道旁門之學,老朽差幸尚有一日之長。世兄若是不嫌鄙陋,任那一門功夫,但教老朽會的,定必傾囊相授。」歐陽公子心道:「我要選一樣學起來有費時日的本事。久聞桃花島主五行奇門之術,天下無雙,這個必非朝夕可以學會。」於是躬身下拜,說道:「小姪素來心儀伯父的五行奇門之術,求伯父恩賜教導。」

  黃藥師沉吟不答,心中好生為難,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學問,連親生女兒也尚未傳授,豈能傳於外人?但言出於口,不能反悔,只得說道:「奇門之術,包羅甚廣,你要學那一門?」歐陽公子一心要留在桃花島上,道:「小姪見桃花島上道路盤旋,花樹繁複,心中欣慕之極。求伯父許小姪在島上居留數月,細細研習這中間的生剋變化之道。」

  黃藥師臉色突變,向歐陽鋒望了一眼,心想:「你們要查究桃花島上的機巧,到底有何用意?」歐陽鋒何等機伶,早知他心中起疑,向姪兒斥道:「你太也不知天高地厚!桃花島上花了黃伯父半生心血,島上佈置何等奧妙,外敵不敢入侵,全仗於此,怎能對你說知?」黃藥師一聲冷笑,說道:「桃花島就算是光禿禿一座石山,天下也未必就有人能來傷了我黃藥師去。」歐陽鋒陪笑道:「小弟魯莽失言,藥兄萬勿見怪。」洪七公笑道:「毒兄,毒兄!你這激將之計,使得可不高明呀!」黃藥師將玉簫在衣領中一插道:「各位請跟我來。」

  歐陽公子見黃藥師臉有怒色,向叔父望了一眼。歐陽鋒點點頭,跟在黃藥師後面,眾人隨後跟去。曲曲折折的轉出竹林,眼前現出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蓮盛放,清香陣陣,蓮葉田田,一條小堤從荷塘中央直穿過去,將荷塘分隔左右。黃藥師逕從小堤上行去,將眾人領到一座精舍之中。那屋子全是用不刨皮的松樹搭成,屋外攀滿了青藤,此時雖是炎夏,但眾人一見這所屋子,心中頓感一陣清涼。

  黃藥師將四人讓入書房,啞僕送上茶來。那茶顏色碧綠,入口如飲雪水,一直涼到心脾中去,洪七公笑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連官也不願做。藥兄,我若是在你這清涼世界住中住上三年,連叫化也不願做啦!」黃藥師道:「七兄若肯在這裏盤桓一時,咱哥兒倆飲飲酒,談談心,那小弟真是求之不得。」洪七公聽他說得誠懇,心中為之一動。歐陽鋒道:「你們倆位在一起,只要不打架,不到兩個月,必定有幾套新奇拳法劍術創了出來。」洪七公笑道:「你眼熱麼?」歐陽鋒道:「這是光大武學之舉,那是再妙也沒有。」洪七公笑道:「哈哈,又來口是心非那一套了。」歐陽鋒與洪七公兩人之間雖無深仇大怨,卻素來心存嫌隙,只是歐陽鋒城府極深,未到一鼓而能將洪七公致於死地之時,始終不與他破臉,這時聽他如此說,笑笑不語。

  黃藥師在桌上一按,西邊壁上掛著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一道暗門,他走過去揭開了門,取出一卷卷軸,捧在手中輕輕撫摸了幾下,對歐陽公子道:「這是桃花島的總圖,島上所有的五行生剋、陰陽八卦的變化,全記在內,你拿去好好研習吧。」歐陽公子好生失望,原盼在桃花島多住一時,那知他拿出一張圖來,心中所謀,眼見是難成的了,但只得躬身去接。

  黃藥師卻不將圖就遞給他,朗聲說道:「且慢!」歐陽公子一怔,將手縮了回去。黃藥師道:「你拿了這圖,到臨安府找一家客店或是寺觀住下,三月之後,我派人前來取回。圖中一切,只許心記,不得另行抄錄印摹。」歐陽公子想道:「你既不許我在桃花島居住,這種邪門兒的功夫我也懶得理會。這三月之中,還得給你守著這個圖兒,若是一個不小心有什麼損壞失落,尚須擔當干係。這種事不幹也罷!」

  正待婉言謝卻,忽然轉念一想:「他說派人前來取回,那必是派他女兒的了,這可是一個親近之機。」於是伸手接過,藏在懷內。

  歐陽鋒舉手告辭,黃藥師也不再留,相率送了出來,走到門口,洪七公道:「毒兄,明年歲盡,又是華山論劍之期,你好好養養氣力,咱們打一場大架。」歐陽鋒淡淡一笑道:「我瞧都不必爭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早已有了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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