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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郭靖盤坐在地下,一面以全真教的內功摒慮寧神,抵禦簫聲的引誘,一面以竹枝相擊,擾亂簫聲。黃藥師、洪七公、歐陽鋒三人以音律較藝之時,互相有攻有守,不僅使自己不受別人之誘,尚乘隙攻擊對方心神,郭靖功力遠遜三人,只守不攻,竟然防護得週密異常,雖不能尋隙反擊,但黃藥師連變數調,卻也不能將他降服。又過了一陣,簫聲愈來愈細,幾乎難以聽聞。郭靖停竹凝聽,那知這正是黃藥師的厲害之處,簫聲愈輕,誘力卻是愈大,郭靖凝神一聽,心中的音韻節拍即行與簫聲合而為一。若是換作旁人,此時已陷入絕境,再也無法脫身,但郭靖練過雙手互搏之術,心有二用,一知不妙,硬生生把心神分開,左手搶了一根竹枝,也「空、空、空」的敲了起來。

  黃藥師吃了一驚,心想:「此人身懷異術,實在不可小覷。」腳下踏著八卦方位,邊行邊吹。郭靖雙手分打節拍,記記都是與簫聲的韻律格格不入,他這一雙手分打,就如兩人合力與黃藥師攻拒一般,力道登時強了一倍,但桃花島主具何等神通,敵人越強,他精神越振,那簫聲忽高忽低,愈變愈奇。郭靖再支持了一陣,忽聽那簫聲之中,飛出陣陣寒意,似有玄冰裹身,不禁簌簌發抖。

  洞簫本以柔和宛轉見長,這時的音調卻峻肅峭殺之極,郭靖漸感冷氣侵骨,知道不妙,急忙分心思念那炎日臨空、盛暑鍛鐵、手執巨炭、身入洪爐種種苦熱的情狀,果然寒氣大減。

  黃藥師見他左邊身體凜有寒意,右邊的身體卻在騰騰冒汗,不免暗暗稱奇,曲聲一轉,恰如嚴冬方逝,盛夏立至。郭靖剛待分心去抵擋,手中節拍卻已打亂。黃藥師心想:「此人若要勉強抵擋,還可支撐一陣,只是忽冷忽熱,日後必當害一場大病。」一音嬝嬝,散入林間,忽地曲終音歇。郭靖知他故意容讓,上前稱謝,說道:「多謝黃島主眷顧,弟子極感大德。」

  黃藥師忽然想起:「這小子年紀幼小,武功卻練得如此之純,難道他面子上裝傻作獃,其實卻是個絕頂聽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兒許配給了他。且試他一試。」於是微微一笑,說道:「你很好呀,你還叫我黃島主麼?」這句話明明是說三場比試你已勝了兩場,已可改稱「岳父大人」了,那知郭靖為人甚是淳樸,不懂別人話中雙關含蓄之意,只道:「我……我……」卻說不下去,雙眼望著黃蓉求助。

  黃蓉芳心暗喜,右手大拇指不住彎曲,示意要他磕頭。郭靖懂得這是磕頭,當下爬翻在地,向黃藥師磕了四個頭,口中卻不說話。黃藥師笑道:「你向我磕頭幹麼啊?」郭靖道:「蓉兒叫我磕的。」黃藥師心想:「傻小子終究是傻小子。」伸手拉開了歐陽公子耳上蒙著的絲巾,說道:「論內功是郭世兄強些,但我剛才考的是音律,那卻是歐陽世兄高明得多了,這樣吧,這一場兩人算是平手,我再出一個題目,讓兩位世兄一決勝負。」歐陽鋒眼見姪兒已經輸了,知他心存偏袒,忙道:「對,對,再比一場。」

  洪七公微笑不語,心道:「女兒是你的,你愛許給那風流浪子,別人也管不著。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只是雙掌難敵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爺助拳,再來打個明白。」只見黃藥師從懷中取出一本紅綾面的冊子來,說道:「我與拙荊就只生了這麼一個女兒,拙荊不幸在生她的時候去世,現下承蒙鋒兄七兄瞧得起,同來求親,拙荊若是在世,心中也必歡喜……」黃蓉聽父親說到這裏,眼圈早已紅了。黃藥師接著道:「這一本書是拙荊當年所書的,乃她心血所寄,現在請兩位世兄同時閱讀一遍,然後背誦出來,誰背得又多又不錯,我就把女兒許配於他。」他頓了一頓,見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說,郭世兄已多勝了一場,但這一本書與兄弟一生大有關連,拙荊又因此書而死,現下我默祝她在天之靈親自挑選女婿,庇佑那一位世兄獲勝。」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黃老邪,誰聽你鬼話連篇?你明知我徒兒傻氣,不通詩書,卻來考他背書,還把死的婆娘搬出來嚇人,好不識害臊!」大袖一拂,轉身便走。

  黃藥師冷笑一聲,說道:「七兄,你要到桃花島來逞威,還得再學幾年功夫。」洪七公停步轉身,雙眉一揚,道:「怎麼?」黃藥師道:「你不通奇門五行之術,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島去。」洪七公道:「我一把火燒光你的臭花臭樹。」黃藥師道:「你有本事就燒著瞧瞧。」

  郭靖眼見說僵了兩人就要動手,忙搶上一步,說道:「黃島主、洪老前輩,弟子與歐陽大哥比試一下背書就是。弟子資質魯鈍,輸了也是應該的。」黃藥師橫了他一眼,問道:「你叫你師父什麼?」郭靖道:「弟子新近拜師,因未稟明六位恩師,所以未曾改口。」黃藥師道:「那裏有這許多婆婆媽媽的迂執囉唆。」他生性曠達,行事大違俗道,見郭靖淳厚守禮,甚是不喜。洪七公道:「好哇!我還算不得是你師父,你愛丟醜,只管現眼就是,請啊,請啊!」黃藥師向女兒道:「你給我乖乖的坐著,可別弄鬼。」黃蓉微笑不語,心知郭靖必輸,暗暗盤算和他一同逃出桃花島之策。

  黃藥師命歐陽公子和郭靖兩人並肩坐在一塊岩石之上,將那本冊子自己拿著,放在兩人眼前。那冊面上用篆文書著「九陰真經下卷」六字。歐陽公子一見,心中大喜,心想:「我千方百計逼迫梅超風獻書,那知岳父大人有心眷顧,讓我得閱奇書。」郭靖見了六個篆字,一字不識,心想:「他故意難我,這種彎彎曲的蝌蚪字我那裏識得?反正我認輸就是了。」黃藥師揭開首頁,冊內文字卻是用楷書繕寫,只見字跡甚是娟秀,果是女子手筆,郭靖只望了一行,心中一跳,只見第一行寫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故虛勝溢,不足勝有餘。」那正是周伯通教他背誦的句子,再看下去,句句都是心中熟極而流的。黃藥師隔了片刻,算來該讀完了,給他們揭過一頁。到得第二頁上,辭句已頗有脫漏,愈到後面,文句愈是散亂顛倒,筆致也愈是軟弱無力。

  郭靖心中斗然一凜,想起周伯通所說黃夫人硬默九陰真經,因而心智虛耗、小產逝世之事,那麼這一本冊子正是她臨終時所默寫的了。「難道周大哥教我背誦的,就是九陰真經麼?不對,不對,那真經下卷已被梅超風失落,怎會在他手中?」黃藥師見他呆呆出神,只道他早已瞧得頭昏腦脹,也不理他,仍是一頁頁的揭過。

  歐陽公子起初幾行尚記得住,到後來看到練功的實在法門之際,見那字句七顛八倒,無一句可解。再看到後來,滿頁都是跳行脫字,不禁廢然嘆了一口氣,心想:「原來他還是不肯以真經示人。」但轉念一想:「我雖不得目睹真經全文,但總比這傻小子記得多些。這一場考試,我是勝定了。這個美若天仙的小姑娘,終歸是我的人了。」

  郭靖再看冊頁,但見每句都是周伯通曾教自己背過的,只是冊頁上所書,脫漏跳文極多,遠遠不及自己心中所記的完全。他抬頭望著樹梢,始終想不通其中原由。過了一會,黃藥師把冊頁揭完,問道:「那一位先背?」歐陽公子心想:「冊中文字顛三倒四,難記之極。我乘著記憶猶新,必可多背一些。」當下搶著道:「我先背吧。」黃藥師點了點頭,向郭靖道:「你到竹林邊上去,別聽他背書。」郭靖依言走出數十步。

  黃蓉見此良機,心想咱倆正好溜之大吉,待要悄悄走到郭靖身邊,黃藥師叫道:「蓉兒,過來。你也來聽他們背書,莫要說我偏心。」黃蓉道:「你本就偏心,用不著人家說。」黃藥師笑罵道:「沒點規矩。過來!」黃蓉口中說:「我偏不過來。」但素知父親為人精明之極,他既已留心,那就難以脫身,必當另想別策,於是慢慢走了過來,向歐陽公子嫣然一笑,道:「歐陽大哥,我有什麼好,你幹麼這樣喜歡我?」

  歐陽公子只感一陣迷糊,笑嘻嘻的道:「妹子,你……你……」一時卻說不出話來。黃蓉又道:「你且別忙回西域,在桃花島多住幾天。西域很冷,是不是?」歐陽公子道:「西域地方大得緊,冷的處所固然很多,但有些處所風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黃蓉笑道:「我不信!你就愛騙人。」歐陽公子待要辯說,歐陽鋒已看出了她的狡計,知道她要引得姪兒胡思亂想,把所記的書上文字,忘記個一乾二淨,當即冷冷的插嘴道:「孩子,不緊要的話慢慢再說不遲,快背書吧!」

  歐陽公子心中一驚,被黃蓉這樣一打岔,適才強記硬背的雜亂文字,果然忘記了好些,當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來:「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故虛勝溢,不足勝有餘……」他果真聰穎過人,前面幾句開場的總綱,背得一字不錯,但後面實用的練功法門,黃夫人不懂武功,本來就只記得一鱗半爪,只因文字雜亂無序,歐陽公子十成中只背出一成。黃藥師笑道:「背出了這許多,那可真難為你了。」他提高嗓子叫道:「郭世兄,你過來背吧!」

  郭靖走了過來,見歐陽公子面有得色,心想:「這人真有本事,只讀一遍就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句子都記得了,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的背。」洪七公笑道:「傻小子,他們存心要咱們好看,咱們認栽了吧。」郭靖道:「我本來及不上歐陽大哥。」

  黃蓉忽地一頓足,躍上塌了半邊的竹亭,腕底一翻,已把匕首抵在自己胸膛之上,叫道:「爹,你若是硬要叫我跟那個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兒今日就死給你看吧。」黃藥師知道這個寶貝女兒說得出做得出,叫道:「把匕首放下,有話慢慢好說。」歐陽鋒將枴杖在地下一頓,嗚的一聲怪響,杖頭中飛出一件奇形暗器,筆直往黃蓉射去。

  那暗器去得好快,黃蓉尚未看清來路,只聽噹的一聲,手中匕首已被打落在地。黃藥師身子一晃,躍上竹亭,伸手摟住女兒纖腰,柔聲道:「你當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島上一輩子陪著爹爹就是。」黃蓉雙足亂頓,哭道:「爹,你不疼蓉兒,你不疼蓉兒。」洪七公見黃藥師這個當年縱橫江湖,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竟被一個小女兒纏得沒做手腳處,不禁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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