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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郭靖身子不敢稍向後仰,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塊光溜溜的石壁,聽到笑聲,心中只感奇異,卻不能抬頭觀看。笑聲過後,只見一根粗索從上垂下,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動了。又聽得日間那三髻道人的聲音說道:「把繩索縛在腰裏,我拉你上來。」郭靖大喜,還刀入鞘,一手在一個小洞中用手指緊緊扣住,另一隻手將繩子在腰裏繞了兩圈,打了兩個死結。

  那道人叫道:「縛好了嗎?」郭靖道:「縛好了。」那道人似乎沒有聽見,又問:「縛好了嗎?」郭靖再答:「縛好啦。」那道人仍然沒有聽見,過了片刻,那道人笑道:「啊,我忘啦,你中氣不足,聲音送不到這麼遠。你如縛好了,就把繩子扯三扯。」郭靖依言將繩子連扯三扯,突然腰裏一緊,身子忽如騰雲駕霧般向上飛去。明知道人會將他吊扯上去,但絕想不到會如此快法,只感腰裏又是一緊,身子向上一舉,又是向下一落,雙腳已踏實地,正落在那道人面前。

  郭靖死裏逃生,雙膝點地,正要磕頭,那道人拉住了他的臂膀一扯,笑道:「日裏磕了成百個頭了,夠啦夠啦!」這崖頂是一塊巨大的平台,積滿了皚皚白雪,那道人指著兩塊石鼓般的圓石道:「坐下。」郭靖道:「弟子站著奉侍師父好了。」那道人笑道:「你不是我門中人。我不是你師父,你也不是我弟子。坐下吧。」郭靖心中不禁惶然,依言坐下。

  那道人道:「你這六位師父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我和他們雖然素不相識,但一向聞名相敬。你只要學得六人中任誰一人的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顯露頭角。你又不是不用功,為什麼十年來進益不多,你可知道什麼原因?」

  郭靖道:「那是因為弟子太笨,師父們再用心教也教不會。」那道人笑道:「那未必盡然,這是教而不明其法,學而不得其道。」郭靖道:「請師……師……師請道長教誨。」那道人道:「講到普通武功,武林中如你這般人物已是罕有,你學藝之後一起始就被小道士打敗,於是心中自餒,以為自己不濟,哈哈,那完全錯了。」

  郭靖心中奇怪,暗思:「怎麼他知道這回事。」那道人又道:「那小道士雖然打了你一個筋斗,但他全以巧勁取勝,講到武功根基,他未必就勝過了你。再說,你六位師父的本事,也並不在我之下,所以武功我是不能傳你的。」郭靖聽了好生失望。那道士又道:「你的七位恩師曾與人打賭。要是我傳你武功,你師父們知道之後必定不快。他們是極重信義的好漢子,與人賭賽豈能佔人便宜?」郭靖道:「賭賽什麼?」那道士道:「你師父既然尚未與你說知,你現在也不必問,兩年之內,他們必會和你細說。這樣吧,你一番誠心,總算你我有緣,我就傳你一些呼吸、坐下、行路、睡覺的法子。」

  郭靖心中大奇:「呼吸坐下,行路睡覺,我生出來不久就學會了,何必要你教我?」他暗自懷疑,口中卻是不說。那道人道:「你把那塊大石上的積雪除掉,就在上面睡吧。」郭靖更是奇怪,依言用雙手撥除積雪,橫臥在大石之上。

  那道人道:「這樣睡覺何必要我教你?我有四句話,你要牢牢記住:思定則情忘,體虛則氣運,心死則神活,陽盛則陰消。」郭靖唸了幾遍,記在心中,但不知是什麼意思。那道人道:「睡覺之前,必須腦中空明澄澈,沒有一絲思慮。然後歛身側臥,鼻息綿綿,魂不外蕩,神不外遊。」當下傳授了呼吸運氣之法,靜坐歛慮之術。

  郭靖依言試行,起初思潮起伏,難以歸攝,但依著那道人所授緩吐深納的呼吸方法做去,良久良久,漸感心定神活,丹田中一股氣漸漸暖將上來,崖頂上寒風刺骨,竟自慢慢不覺。這樣坐了一個時辰,手足忽感酸麻,那道人坐在他對面打坐,睜開眼道:「現在躺下睡吧。」郭靖依言睡去,一覺醒來,東方已經微明,那道人用長索將他縋將下去,命他當晚再來。

  如此晚來朝去,郭靖夜夜在崖頂上打坐練氣。說也奇怪,那道人並未教他一手半腳武功,然而日間練武之時,竟爾身輕腳捷,半年之後,本來勁力使不到的地方,現在一伸手就自然的用上了勁,原來拼了命也來不及做的招術,現在忽然做得又快又準。江南六怪只道他勤練之後,忽然開竅,個個心中大樂。

  更有一件奇事,他爬上懸崖時不但越上越快,而且越爬越高,本來難以攀援之地,現在已可一躍而上。只在最難處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

  又過了一年,離比武之期不過數月,江南六怪連日談論的話題,總脫不開這場勢必轟動天下豪傑之士的嘉興比武。他們見郭靖技藝大進,昔日沮喪的心情已一掃而空,自覺取勝極有把握,再想到即可回歸江南故鄉,更是喜悅無已。

  這一天一早,南希仁道:「靖兒,這幾個月來你儘使兵器,拳術上只怕生了一點,咱們今兒多練練掌法。」郭靖點頭答應。

  眾人走到平日練武的場上,南希仁緩步下場,正要與郭靖過招,突然間前面塵煙大起,人聲馬嘶,一大群馬匹急奔而來。牧馬的蒙古人揮鞭約束,好一陣方才把馬群定住。馬群剛剛安靜下來,忽見西邊一匹殷赤如血的小紅馬猛衝入馬群之中,一陣亂踢亂咬,群馬又是大亂,那紅馬卻飛也似的向跑得無影無蹤。

  片刻之間,只見遠處紅光閃動,那紅馬一晃眼又到了眼前,奔入馬群搗亂一番。牧人們恨極,四下兜捕。但那紅馬奔跑迅速無倫,那裏抓得住牠,一剎眼又跑得遠遠地,這次卻是站在數十丈外振鬣長嘶,似乎對自己的頑皮傑作十分得意。

  眾牧人又好氣又好笑,都拿牠沒有辦法,待第三次衝來時,三名牧人彎弓相射,那匹馬機靈之極,待箭到身邊時忽地轉身旁竄,身法之快,連武功極好的人也未必及得上牠。

  六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韓寶駒愛馬如命,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神駿的快馬,他的黃馬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但與這匹小紅馬一比,又是遠遠不及。他奔到牧人身旁,詢問這匹紅馬的來歷。

  一個牧人道:「這匹小野馬不知從那處深山裏鑽出來的。前幾天咱們見牠生得美,想用繩圈套牠,那知道非但沒套到,反而惹惱了牠,這幾日天天來跟咱們搗亂。」一個老年牧人臉色嚴肅道:「這不是馬。」韓寶駒奇道:「那是什麼?」老牧人道:「那是天上的龍變的,惹牠不得。」另一個牧人笑道:「誰說龍會變馬,胡說八道。」老牧人道:「小夥子知道什麼?我牧了幾十年馬,那裏見過這樣厲害的畜牲?……」說話未了,那紅馬又衝進馬群。

  馬王神韓寶駒的騎術可說海內獨步,連一世活在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嘆勿如,這時紅馬又來搗亂,他熟識馬性,知道那紅馬的退路所在,斜刺裏兜截過去,待那紅馬馳到,忽地躍起,那紅馬正奔到他的胯下,時光扣得不差分釐。韓寶駒往下一落,準擬穩穩當當的落在馬背之上,他一生不知馴服過多少兇狠的劣馬,只要一上馬背,天下沒有一匹馬能再將他顛下背來。那知那紅馬波的一下,突然如箭般往前射了出去,他這下竟沒騎上。

  韓寶駒大怒,發足疾追,他身矮腿短,那裏追得上,驀地裏一個人影從旁躍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紅馬頸中馬鬣。那紅馬吃了一驚,奔跑更快,那人身子被拖著飛在空中,猶如一隻紙鷂。

  眾牧人都大聲鼓躁起來。江南六怪瞧那抓住馬鬣的人影,正是郭靖,都不禁又是驚訝,又是擔憂。朱聰道:「他那裏學來這樣高明的輕身功夫?」韓小瑩道:「靖兒這一年多來功力大進,難道他死了的父親真的在暗中保佑?又難道五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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