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射鵰英雄傳 | 上頁 下頁
四一


  他們那知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頂授他呼吸吐納之術。那道人雖然未教他半點武藝,但所授的卻是上乘精深的內功。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實是習練了武林中最祕奧的輕身本領「金雁功」。他自己尚矇矇朧朧,只覺那道人待他甚好,上崖越來越不費力,也就毫不懈怠的每晚上去睡覺。他內功日有精進,自己還道那是少年人年長時應有之象,因為從未顯過身手,連他六位師父也未發覺。這時見那紅馬奔過,三師父沒有擒到,身子一躍,已抓住了馬鬣。

  六怪剛議論得幾句,郭靖已騎在馬背之上奔馳回來。那小紅馬一時前足人立,一時後腿猛踢,有如發瘋中魔,但郭靖雙腿夾緊,始終沒被牠顛下背來。韓寶駒在旁指點,教他馴馬之法,那小紅馬狂奔亂躍,在草原上前後左右急馳了一個多時辰,竟是精神愈來愈長。眾牧人都看得心中駭然,那老牧人跪下來喃喃禱告,求天老爺別為他們得罪龍馬而降下災禍。

  韓小瑩叫道:「靖兒,你下來讓三師父替你吧。」韓寶駒道:「不成!一換人那是前功盡棄。」他知道凡駿馬必有烈性,但如被人制服之後,那就一生對主人敬畏忠心,要是眾人合力對牠,牠卻寧死不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強脾氣,被那小紅馬累得滿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馬頸底下,雙臂環抱,運起勁來。他內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緊,小紅馬翻騰跳躍,擺脫不開,到後來頸中呼氣不得,這才知道遇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動。

  韓寶駒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馬逃去,還不敢跳下馬背。韓寶駒道:「下來吧,牠跟定了你,你趕牠也趕不去啦。」郭靖依言躍下,那小紅馬伸出了舌頭,來舐他的手背,神態十分親熱,眾人看得都笑了起來,一名牧人走近細看,小紅馬飛起一足,將他踢了一個筋斗。郭靖把馬牽到槽邊,細細給牠洗刷,他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練武,各存滿腹狐疑一齊回帳。

  午飯以後,郭靖來到師父帳中。全金發道:「靖兒,我試試你的開山掌練得怎麼了。」郭靖道:「在這裏嗎?」全金發道:「不錯!在那裏都能遇上敵人,也得練練在小屋裏與人動手。」說著左手一揚,右手一拳。郭靖照規矩讓了三招,第四招舉手還掌。全金發攻勢凌厲,毫不容情,突然間雙拳「深入虎穴」猛向郭靖胸口打到。這一招並非練武手法,竟是傷人性命的殺手絕招,雙拳沉猛之極,郭靖一退,後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氈壁。

  他大吃一驚,危急中力求自救,自是人之本性,左臂運勁一圈,搭住全金發的雙臂往外猛甩。這時全金發拳鋒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勁,已覺他胸肌綿軟一團,拳到時胸肌竟如毫不受力,轉瞬之間,又被他一圈一甩,雙臂盪了開去。

  郭靖呆了一呆,雙膝跪地,叫道:「弟子做錯了事,但憑六師父責罰。」他心中又驚又懼,不知自己犯了什麼大罪,六師父竟要用殺手取他性命。

  柯鎮惡等都站起身來,臉色嚴厲。朱聰道:「你暗中跟別人練武,幹麼不讓咱們知道,如不是六師父這一試,你還想隱瞞下去,是不是?」郭靖急道:「只有哲別師父教弟子射箭刺槍。」朱聰沉著臉道:「還要說謊?」郭靖急得眼淚直流,道:「恩師待弟子猶如父親一般,弟子怎敢欺瞞?」朱聰道:「那麼你一身內功是那裏學來的?你仗著有高人撐腰,把咱們六人不放在眼裏了,哼!」郭靖呆呆的道:「內功?弟子一點也不會啊!」

  朱聰「呸」的一聲,伸手往他胸骨頂下二寸的「玄機穴」戳去。這是人身要穴,點到了立即暈去。郭靖不敢閃避抵禦,那知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將近兩年,雖然自己茫然不知,其實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內勁。朱聰這一指戳來,他肌肉自然而然的一滑,用化勁將朱聰的手指滾轉一邊,這一戳之力立即偏斜失勢,固然仍舊戳到了郭靖身上,但只能撞得他一陣疼痛,已無點穴之功。

  朱聰這一戳雖是未用全力,然被他一下子化開,心中也自驚訝,喝道:「這還不是內功麼?」郭靖心念一動:「難道那道長教我的竟是內功?」當下說道:「這兩年來,有一個人每天晚上教弟子怎樣呼吸、打坐、睡覺,弟子覺得好玩,就跟著他教的做,不過他真的沒傳授弟子半點武藝。他叫弟子別對誰說,弟子心想這不是壞事,又沒荒廢了學武,所以沒稟告恩師。」說著磕了一個頭道:「弟子知道錯啦,以後不敢再去玩了。」

  六怪面面相覷,聽他語氣懇摯,似乎不是假話。韓小瑩道:「你不知道這是內功麼?」郭靖道:「弟子真的不知道什麼叫做內功。他教我坐著慢慢透氣,心裏別想什麼東西,只想肚子裏一股氣怎樣上下行走。從前不行,近來身體裏頭真的好像有一隻熱烘烘的小耗子鑽來鑽去,好玩得很。」六怪又驚又喜,心想這傻小子竟練到了這個境界,實在不易。

  原來郭靖心地純樸,雜念極少,修習內功倒比滿腦子是各種念頭的聰明人易於精進得多,所以不到兩年之間,居然已有小成。

  朱聰道:「教你的是誰?在那裏教的?」郭靖道:「他不肯告訴弟子姓名,也不許弟子叫他師父,還讓弟子發了誓,決不能對誰說起他的形狀相貌。」

  六怪愈聽愈奇,起初還道郭靖無意間得遇高人,那自是他的福氣,但那人如此詭秘,中間似乎另有重大關鍵。

  朱聰揮手命郭靖出去,郭靖又道:「弟子以後不敢再跟他玩了。」朱聰道:「你還是去吧,咱們不怪你。不過你別說咱們已經知道了這回事。」

  郭靖連聲答應,見師父們不再責怪,歡天喜地的出去,一掀帳,見華箏公主站在蒙古包外,身旁停著兩頭白鵰。這時雙鵰已長得十分神駿,站在地下比華箏公主高出半個頭。華箏道:「快來,我等了你半天啦。」一頭白鵰一躍,停到了郭靖肩頭。兩人手攜手的到草原中馳馬弄鵰去了。

  帳中六怪低聲計議。韓小瑩道:「那人既教靖兒功夫,我看必定不是惡意。」全金發道:「那麼他為什麼不讓咱們知道?又幹麼不對靖兒說這是內功?」朱聰道:「只怕這是咱們相識之人。」韓小瑩道:「相識之人?那麼不是朋友,就必是對頭。」全金發沉吟道:「咱們交好的朋友中,可沒有一個人有這樣的功夫。」韓小瑩道:「假如是對頭,幹麼來教靖兒功夫?」柯鎮惡冷冷的道:「焉知他不是安排著陰謀毒計。」眾人心中一凜。朱聰道:「今晚我和六弟悄悄躡著靖兒,去瞧瞧那到底是何方高人。」五怪點頭稱是。

  等到天黑,朱聰和全金發守在郭靖母子的蒙古包外,只聽見郭靖叫了聲:「媽,我去啦!」行走如飛的奔了出來,兩人遠遠跟在後面,見他腳步好快,片刻間已奔出老遠,好在草原之上並無他物遮蔽,相隔雖遠,仍可見到。兩人加緊腳步,只見他奔到懸崖之下,仍舊並不停步,一鼓作氣的爬了上去。這時郭靖輕身功夫大進,已不需那道人援引,自行爬上了崖頂。

  朱聰和全金發更加驚訝,在崖下良久作聲不得,過了好一陣,柯鎮惡等四人也悄悄跟了來。他們怕遇上強敵要動手,所以都帶了兵刃暗器。朱聰把郭靖爬上了崖頂的事說了,韓小瑩抬頭一望,見高崖的半截沒在烏雲之中,不覺心中一寒。柯鎮惡道:「大家樹叢裏伏下,等他們下來。」各人依言埋伏。韓小瑩想起十年前惡鬥黑風雙煞,張阿生為相救自己而喪身的情景,頗與今夜相似,不禁感慨無已。

  時光一刻一刻的過去,崖頂始終沒有動靜,直等到雲消日出,天色大明,還是不見郭靖和教他的奇人下來,又等了一個時辰,仍舊不見人影,極目上望,崖頂空蕩蕩的不像有人。朱聰道:「六弟,咱們上去探探。」韓寶駒道:「能上去麼?」朱聰道:「不一定,試一試再說。」

  他奔回帳去,拿了一條長索,兩柄斧頭,數十枚巨釘,和全金發一路鑿洞打釘,互相牽引,仗著輕身功夫了得,雖累出了一身汗,終於上了崖頂,一翻身上崖,兩人同聲驚呼,臉色大變。

  原來崖頂上一塊大石之旁,整整齊齊的堆著九個白骨骷髏,下五中三頂一,就和當日黑風雙煞在荒山上所擺的一模一樣。再瞧那些骷髏,果然每個都是頂上五個指孔。只是五個窟窿有如刀剜,而且孔旁焦黑,顯是指力大進,只怕指爪上還有劇毒。兩人心中砰砰亂跳,在崖頂巡視了一周,卻不見有何異狀,當即縋下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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