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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他伯父出家已久,法名枯木,是光孝寺的主持,素來不齒段天德為人,不與他往來,這時見他夤夜逃來,不覺吃了一驚。

  段天德武功雖然不行,為人卻機變百出,他知道這位伯父為了憤恨金兵入寇、朝廷非但不加抵抗,反而戕害忠良,所以憤而出家,要是將自己與金兵會同去捕殺郭楊二人的事說下出來,只怕自己反而有性命之憂,所以在路上早已想妥了一套說辭。

  枯木和尚是法華宗南宗的掌門人,以前在軍中當軍官時武功已頗有根底,出家後心不旁鶩,勤練武藝,二十多年來功力更是精進。他知道這個俗家的姪兒為人狡猾無行,當下冷冷的道:「你來幹什麼?」段天德急忙跪下磕頭,連稱:「姪兒被人欺負了,求伯父作主。」枯木道:「你在營裏當官,誰敢欺侮你啦?」段天德知道如把自己說得太好,伯父一定不信,當下滿臉慚容,說道:「姪兒不爭氣,被一個惡道趕得東奔西逃,無路可走,求伯父瞧在我過世的爹爹面上,救姪兒一命。」枯木聽他說得可憐,心中一動,道:「那道人追你幹什麼?」

  段天德又跪在地下,連稱:「姪兒該死,該死。日前姪兒和幾個朋友到清冷橋西熙春樓下南瓦子去玩耍……」枯木鼻孔中哼了一聲。

  原來宋朝的妓院稱為「瓦舍」,取其「來時瓦合,去時瓦解」之義,意思是說易聚易散。宋室南渡後為了羈縻軍心,在杭州城外設立瓦舍,以供軍卒淫樂,即是以貧苦無依之婦女,供從北方逃來的軍人侮辱。大凡朝政腐敗,軍紀蕩然之際,當政者都會出此下策。瓦舍本為軍妓,及後達官豪商,富貴少年也漸去遊樂,成為臨安府士庶放蕩不羈之所,子弟所流連敗壞之門。

  段天德又道:「姪兒素日有個相好的粉頭,這日正陪姪兒飲酒,忽然有個道人入來,定要叫她過去陪他……」枯木搶著道:「出家人怎會到這種地方去?」段天德道:「是啊,姪兒當下就出言嘲諷,命他出去,那道人兇惡得緊,反罵姪兒指日就要身首異處,卻在這裏胡鬧。」枯木道:「什麼身首異處?」段天德道:「他說金兵不日渡江,要將咱們大宋的官兵個個殺得乾乾淨淨。」枯木勃然道:「他如此說來?」段天德道:「也是姪兒脾氣不好,和他打將起來,姪兒卻不是他的敵手。他一路追趕,姪兒無處逃避,只得來求伯父救持。」枯木道:「我是出家之人,不理會你們這種爭風吃醋的醜事。」段天德哀求道:「只求伯父救我一命,以後決不敢了。」

  枯木想起兄弟昔日之情,嘆了一口氣道:「好,你就在這客舍住幾日避他一避。可不許胡鬧。」段天德連連答應。枯木嘆道:「做軍官的卻如此無用,唉。」李萍受了段天德的挾制威嚇,眼見他肆意撒謊,卻不敢出一句嘴。

  這天下午申牌時分,知客僧氣急敗壞的奔進來向枯木稟報:「外面有一個道人,聲勢洶洶,要段……段長官出去。」

  枯木命人把段天德叫來。段天德驚道:「是他,正是他!」枯木道:「這道人如此凶狠,他是那一門那一派的?」段天德道:「不知是那裏來的鄉下道士,也不見武功有什麼了不起,只是膂力大一點,姪兒無用,所以抵敵不住。」枯木道:「好,我去會會。」當下披袈裟,走到大雄寶殿。

  丘處機正要闖進內殿,監寺拚命攔阻,卻攔不住。枯木上前在丘處機臂上輕輕一推,潛用內力,想把丘處機推出殿去,那知這一推猶如碰在綿花堆裏,心想不妙,正想收力,已經來不及了,身不自主的直跌出去,蓬的一聲,正撞在殿後的韋護神像之上,喀喇喇幾聲巨響,韋護被撞塌了半邊。

  枯木大驚,心想:「這道人明明有深不可測的武功,豈只是膂力大一點。」當下雙掌合十,打個問訊,道:「道長光臨敝寺,有何見教?」丘處機道:「我是來找一個姓段的惡賊。」枯木自知遠遠不是他的敵手,說道:「出家人慈悲為懷,何必與俗人同樣見識?」丘處機不理,大踏步走向內殿。這時段天德早已攜了李萍,在密室裏躲了起來。光孝寺香火極盛,這時正是春天進香的時候,四方來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丘處機不便明加搜查,冷笑數聲,退了出去。枯木使個眼色,命知客僧送出山門。

  段天德從隱藏之處出來,枯木怒道:「這那裏是鄉下道士?如不是他手下容情,我一條老命早已不在了。」段天德不敢作聲,知客僧回來稟報,說那道人已經走了。枯木微一沉吟,道:「他說了些什麼話?」知客僧道:「沒說什麼。」枯木道:「這倒奇了。嗯,他在下山之前有什麼奇特的行為?」知客僧道:「沒有啊,他走到山門口的石獅子旁邊,好像有點疲倦,在兩隻獅子靠了一會,喘了一陣子氣,後來就笑嘻嘻的去了。」枯木迭連聲的叫道:「苦也,苦也,這數百年的寶物。」反手重重打了段天德一記耳光,叫道:「今日都毀在你的手裏了。」說著搶了出去。

  段天德和知客僧都不明所以,段天德半邊臉登時熱辣辣的腫起,他捧住了臉,和知客僧急步跟出,只見枯木和尚望著山門前兩頭雕刻得極為雄偉的石獅子,怔怔的出神,臉上一副惋惜和惱恨的神色。段天德道:「伯父,怎麼啦?」枯木嘆道:「這也是劫數使然,我是錯怪你了。這對石獅子是南北朝時的古物,梁武帝當年招募了高手匠人雕成,素來是光孝寺鎮寺之寶,唉。」說著連聲嘆息。段天德不懂,看那石獅子並無毫異狀,不知伯父可惜些什麼,伸手一摸獅子,獅耳獅鼻忽然應手而落。段天德大吃一驚,縮住了手,望著枯木。枯木嘆道:「這對石獅子早被那道人用內功毀了。」知客僧不信,一摸另一頭獅子,用力稍重,獅子碎成無數石塊,垮成一堆。

  知客憎嚇得臉色蒼白,道:「怎……怎麼會這樣子?」枯木黯然道:「這道人內功深厚之極。石獅,石獅,你們鎮守山門,辛苦了數百年,現在好好去吧!」

  他轉頭對段天德道:「身上有這樣武功的人,會跟你這種下流坯子奪粉頭?」段天德嚇得不敢作聲。枯木道:「我師弟焦木大師功力勝我十倍,只有他或許能敵得住這個道人,你到他那裏去避一避吧。」段天德見了丘處機如此神功,那裏還敢說半個不字,討了書信,連夜僱船往嘉興來,投奔法華寺住持焦木大師。

  焦木那裏知道他攜帶的隨從竟是女子,見是師兄所薦,就收留他們在寺內。豈知丘處機神出鬼沒,跟著追來,在後園中竟自見到了李萍。他眼光極準,一看就知不對,等到躍下來查察時,段天德已將李萍拉入地窖之中。丘處機還道包惜弱也藏在寺內,一定要焦木交出人來,因他是親眼所見,不管焦木怎樣解說,他總是不信。

  丘處機一顯武功,焦木自知不是他的敵手,他與江南七怪素來交好,所以約他在醉仙樓見面。丘處機那口銅缸,就是從法華寺裏拿來的。

  焦木當時把自己所知的情形說了,並道:「素聞長春子武功過人,果然名不虛傳,只是看他也不是無理取鬧之人,中間必定有什麼誤會。」全金發道:「還是把令師兄薦來的那兩個人請來,仔細問一問他們。」焦木道:「不錯,我也沒好好盤問過他們。」正要差人去請段天德,柯鎮惡道:「焦木師兄,那道人必定跟著就來,這一次卻不同酒樓賭技,他只道咱們和金兵勾結,出手再不容情。」焦木道:「柯大哥說的是,咱們得想法子和他說明誤會。」柯鎮惡道:「要是說明不了,不得不用武決勝,一對一的與他動手,誰也擋不住他。他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朱聰道:「咱們跟他要個一擁齊上!」韓寶駒道:「八人打他一人?那未免不大光明磊落。」全金發道:「咱們又不是要傷他性命,不過叫他平心靜氣的聽焦木大師說說清楚。」韓小瑩道:「江湖上傳言出去,說焦木大師和江南七怪以多欺少,豈不壞了咱們名頭?」

  八人議論未決,忽聽見大殿上震天價一聲巨響,似是兩口巨鐘互相撞擊,眾人耳中嗡嗡的好一陣不絕。柯鎮惡一躍而起,叫道:「那道人來啦!」八人奔至大殿,又聽見一聲巨響,還夾著猛惡的金屬破碎之聲,只見丘處機托著銅缸,正在敲撞大殿上的那口鐵鐘。數擊之下,銅缸上已出現了裂口。

  韓寶駒是韓小瑩的堂兄,兩人在七怪中最為性急,韓寶駒叫道:「七妹,咱們兄妹先上!」刷的一聲,腰間一條金龍鞭已握在手中,一招「烏龍擺尾」,疾往丘處機托著銅缸的右手手腕上捲去。這時韓小瑩也已抽出長劍,劍光如水,逕往丘處機後心刺到。丘處機前後受敵,右手一轉,鐺的一聲,金龍鞭梢正打在銅缸之上,同時身子一偏,讓過後心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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