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承志微一沉吟,躊躇道:「除非把那冰蟾給她服了,大概還可有救——不過我們靠此至寶解毒,要是下一次再受五毒教教眾的傷害,只好束手待斃了。」宛兒也感好生為難,承志一拍大腿道:「此人雖然與咱們無親無故,但眼見她送命終是不忍,給她服了再說。」宛兒覺得這事十分冒險,祇得把冰蟾研碎,用酒調了給她服了下去,過不到半個時辰,何鐵手臉色由白變紅,呼吸也已不再氣若遊絲,慢慢粗重起來。承志知她這條命是救回來了,輕輕退了出去,洪勝海正在到處找他,一見到,忙道:「袁相公,五毒教找上門啦!」

  承志眉頭一皺道:「有多少人?」洪勝海道:「有一個人已到了門外,不知後面還有多少。」承志尋思道:「五毒教人眾除何鐵手外,餘人武藝均不十分高強,但陰狠毒辣,無所不用其極。他們本來見了我望風而逃,這次居然找上門來,想必有恃無恐。那冰蟾至寶又給何鐵手服了,要是有誰再中了他們所施的毒手,那可無藥可治。」忙對洪勝海道:「你快傳下令去,大家集中在大廳之中,不得我號令,不許出戰。」洪勝海應聲去了。承志快步出堂,搶出門去,只見一個人赤了上身,下身穿著一條破褲,雙手據地,頭下腳上的倒立在門口。

  承志數次見過五毒教教眾這種古怪姿態,這時倒也不以為異,眼光往下一看,認出此人正是錦衣毒丐齊雲璈,只見他肩頭、背上、雙臂一共插了九柄明晃晃的尺來長尖刀,每把刀都深入肉裏,卻無鮮血流出。承志嚴加防備,不知他使何妖法,喝問:「你來幹什麼?」齊雲璈不答,口中喃喃唸道:「九刀穿洞,魔教之雄!」承志道:「我與貴教以後各走各路,你們不要再來糾纏,我也不再與你們為難。你快走吧!」齊雲璈猶如中邪著魔一般,不住口的唸:「九刀穿洞,魔教之雄!」承志仔細再看,見每把刀的刀柄上都縛著一件毒物,有的是蠍子,有的是蜈蚣,都在蠕蠕而動。這時洪勝海已邀集眾人在廳中,與青青一同出來察看。

  承志使了一下眼色。洪勝海甚為乖覺,聽清楚了齊雲璈的話,返奔入內,與宛兒同到何鐵手室中,叫道:「何教主,九刀穿洞,魔教之雄,那是什麼意思?」何鐵手服了冰蟾之後,神智漸復,忽聽洪勝海的話,疾忙坐起,問道:「誰來了?」洪勝海道:「一個不穿衣服的叫化子。」何鐵手道:「好。你這位姑娘扶我出去。」宛兒見她重病初有起色,起床極為危險,正想勸阻,何鐵手擺擺手命洪勝海出房,自己已坐了起來,慢慢穿上長衣。宛兒道:「你不能出去。」何鐵手道:「你扶我一把。」宛兒伸手扶她,何鐵手右手一翻,已拿住了她的手腕,宛兒吃了一驚,自己手上登如套了一隻鋼箍,身不由主的隨她走到門口。

  宛兒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欽佩。何鐵手跨出大門,喝道:「你瞧瞧,我不是好好活著麼?」齊雲璈臉現喜色,雙手一挺,在空中翻了兩個筋斗,仍舊頭下腳上的倒立。何鐵手道:「你為什麼來謝罪?你如不遭到危難,也決不會覺悟。」齊雲璈道:「教主明鑒,小的罪該萬死,傷了教主尊體,多蒙七祖三子保祐,教主尊體無恙。」何鐵手喝聲:「你以為金蛇傷了我,我勢必喪命,按本教規矩,你就是教主了,是不是?」齊雲璈又倒翻了兩個筋斗。

  何鐵手道:「好啦,你去吧!」齊雲璈雙臂一屈,額角碰在地上行禮。何鐵手道:「我問你,你為什麼來謝罪?」齊雲璈道:「小的不敢相瞞教主。照教中規矩,應該由小的繼任教主,但那老乞婆與小的相爭,小的敵他不過——」何鐵手道:「我早知道你不安好心,既然現在盡忠於我,我饒你一命。」說著俯身在他肩頭拔起一刀。齊雲璈大喜,行了一禮,翻身正立,大踏步去了。

  何鐵手扶著宛兒回到廳中,眾人都對剛才的怪事不明所以,何鐵手笑道:「他被逼到了窮途末路,所以前來求我。」青青道:「這些刀幹什麼呀?」何鐵手把刀上縛著的一隻蠍子取了下來,拿手帕包了幾重,放入懷中,笑道:「這是我們的邪法,各位不要見笑。這九柄刀上都有蟲豸的劇毒,以毒攻毒,只有用原來蟲豸的毒汁再和上別的藥料,才能治好。我每天給他拔一柄刀,這些毒蟲就由我收了起來,以後每年立春那天他體內毒發時,我就給他服一劑解藥。」青青點點頭道:「這樣他永遠做你的奴僕,不敢起反叛之心。」何鐵手笑道:「夏相公料得不錯。」青青又道:「那麼他自己把刀拔下來不成麼?」

  何鐵手道:「那些刀是他自己插上去的,他來求我拔,就是向我歸順的意思。他曾用金蛇傷我,如不用這九刀大法,知道我決不能收他。」青青道:「那你幹麼不一次給他拔下來?他身上還有八柄刀,那多痛!」何鐵手嫣然一笑道:「我要他多吃點苦頭!」她頓了一頓道:「要是夏相公饒了他,明兒我就一齊拔了。」青青道:「由得你吧,我也不可憐這種惡人!」

  洞玄待她們談得告了一個段落,站起來道:「何教主,我們師父的事,請您瞧在袁相公臉上明白見告。」他此話一出,武當弟子都站起來。何鐵手冷笑道:「袁相公於我有恩,跟你們武當派可沒干係。我身體沒有復原,你們是不是要乘人之危?我何鐵手可不在乎。」她如此強硬,大出眾人意外,承志向洞玄等一使眼色道:「何教主身體不適,咱們慢慢再談。」何鐵手哼了一聲,扶著宛兒進房去了,武當諸弟子聲勢凶凶,七張八嘴的議論。承志道:「這事交在兄弟身上,黃木道長的下落,兄弟負責打探出來。」武當諸人這才平息。

  次日齊雲璈又來,何鐵手給他拔了一刀,接著數日都是如此,到第九日中午,洪勝海向何鐵手報道:「那人又來啦!」此時何鐵手已完全復原,程青竹、沙天廣、啞巴、鐵羅漢、胡桂南等也均已痊癒,大家想看齊雲璈身上毒刀拔除之後,何鐵手如何對他,都跟著她走出大門。只見齊雲璈喜形於色,倒立在地,只剩了背上一刀。

  何鐵手轉頭對青青笑道:「夏相公,這人雖然本性惡劣,但武功卻強,我送給你做奴才好不好?你有解毒藥在手,他不敢違背你半句話。」青青慍道:「我一個女孩兒家,要這種臭男人跟在身旁幹什麼?」何鐵手大吃一驚,她自見青青以來,見她始終穿著男裝,越瞧越是傾心相愛,竟沒瞧出她是女子所扮,這時聽她一說,呆了半晌,道:「什麼?」青青道:「我不要。」何鐵手道:「您說什麼女孩兒家?」

  宛兒笑道:「這位是夏姑娘啊,他從小愛穿男裝,別說您認不出來,我初次見到時也當是一位相公呢。」何鐵手眼前一花,定神細看,見青青面色白膩,雙眉彎彎,確是一個美貌女子,不禁又氣又恨,心想:「我怎麼如此胡塗,竟為一女子而叛教捨眾,這一生我也不要活了。」她性子剛硬,心中越氣,臉上越是露出笑容,小嘴一張,左頰露出一個酒渦,說道:「我真是胡塗啦——」走下階石,俯身去拔齊雲璈背上最後一柄毒刀,但饒是她要強好勝,總是倏遭大變,心神把持不定,雙腳發軟,身子一下搖晃。

  宛兒正要上前相扶,突然路旁一聲猛喝,一人疾逾奔馬竄了出來,縱到齊雲璈身後,一彎腰,又縱了開去,只聽見齊雲璈狂喊一聲,俯伏在地,背後那柄刀尺來長的毒刀已深入背心,直沒到刀柄。這一下猶如晴空霹歷,正所謂迅雷不及掩耳,雖有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廣、啞巴等許多高手在旁,但沒一個來得及施救。眾人齊聲驚呼,看那暗施毒手殺害齊雲璈的人時,正是老乞婆何紅藥。她呵呵怪叫,左手又揮又舞,雙足亂跳,卻總是摔不開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條小金蛇。

  齊雲璈抬頭叫道:「好,好!」身子一陣扭動,低頭而死。眾人這時齊都注意著何紅藥,只見她一臉害怕之極的神色,但始終無法可施,右手幾次伸出,想拉金蛇的身體,剛要碰到時立即縮回,似乎一碰金蛇的身體就有大禍臨頭一般。何鐵手只是嘻嘻而笑,旁觀不語,何紅藥白眼一翻,忽地從懷裏摸出一柄利刃,刀光一閃,擦的一聲,把自己左手手腕砍了下來,急速撕下衣襟包住斷手,狂奔而去。眾人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都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何鐵手彎腰在齊雲璈身上摸出一個鐵筒,罩在金蛇身上,左手鐵鉤在斷手上一劃,切下金蛇咬住的那塊肉,連肉把金蛇倒在筒裏,蓋上塞子。承志問道:「這金蛇是那裏來?」何鐵手慘然一笑道:「這姓齊的雖然求我收留,但總不放心,怕我害他,所以第九柄刀旁暗藏金蛇。如果我替他拔刀,那就罷了,要是加害他,就用金蛇反擊。哼哼,那知姑姑放他不過。總算她心狠得下,切下自己的手。再遲疑片刻,那就不可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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