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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第二十三回 碧血染寶劍 黃甲入名都

  何鐵手當下在前領路,繼續向西,一路稱讚阿九美麗,又說她小小年紀,瞧不出一位金枝玉葉的公主,竟然是一身武功。承志任她嘻嘻哈哈的囉囌,並不置答,行了五里多路,來到一座古剎「華嚴寺」前。寺外有五毒教的教眾守衛,見到承志時怒目而視,承志也不理會,進來後見大雄寶殿上舖了草蓆,被打他打傷的教徒一排排的躺著。承志逐一給他們解開了穴道,朗然說道:「兄弟與各位無冤無仇,由於小小誤會,以致得罪,兄弟在這裏向各位陪罪了。」說著團團作了一揖,五毒教的教眾掉頭不理,既不還禮,亦不答腔。承志心想自己禮數已到,也不多說,轉身出來,一回頭,忽見一雙毒眼狠狠的凝視著何鐵手。

  這人隱身在殿隅暗處,身形一時瞧不清楚,只見雙眼碧油油的放光,承志一驚,心想這眼光中充滿怨毒憤激,此人是誰?凝目再瞧,那人已閃身入內,身形一動,承志立即認出這是老乞婆何紅藥。何鐵手送他出寺,承志見她臉色有異,與剛才言笑晏晏的神態大不相同,頗為疑惑。兩人在寺門外行禮而別。承志從來路回去,走出里許,越想疑心越甚,尋思莫非他們另有奸謀?祇怕再來騷擾,不如先探到他們的圖謀,以便先有防備。當下折向南行,遠遠走到「華嚴寺」後面,四望無人,從後牆躍了進去。突然間噓溜溜的哨聲大作。

  承志知道這是五毒教聚眾集會的訊號,於是在一株大樹背後隱蔽片刻,估量教眾都已會集,然後悄悄掩大雄寶殿後面,只聽見殿裏傳出一陣激烈的爭辯之聲。承志貼耳在門縫上傾聽,何紅藥聲音尖銳,齊雲璈嗓門粗豪,兩人你唱我和地在數說何鐵手的罪愆。一個說她貪戀情慾,忘了教中大仇,反而與本教為敵。另一個說她與敵人聯手,壞了擁立新君以乘機光大本教的大事。何鐵手微微冷笑,說道:「你們要待怎樣?」眾人登時沉默,隔了一陣,何紅藥忽道:「另立教主!」何鐵手凜然道:「咱們數百年來教規,只有老教主過世之後,才能另立教主,那麼你是要我死了?」眾人沉默不語。何鐵手道:「誰想當新教主?」他連問三聲,教眾無人回答。何鐵手笑道:「你們想想,誰有能耐勝得了我,就站出來搶教主!要是怕枉送性命,還是乘早別囉囌吧。」

  承志右目貼到門縫上往裏張望,見何鐵手一人坐在椅上,數十名教眾都遠遠站著,似乎對她頗為忌憚。承志心想:「五毒教的教眾我個個交過手,確是沒一人及得上她一半本事。但她憑武力壓人,祇怕這教主也做不長久。」他見五毒教自己內鬨,並非圖謀向他與青青尋仇,也就不再理會,正待抽身出寺,忽見寒光一閃,何紅藥手中拿了一件奇怪兵刃越眾而出。

  承志見這兵刃似乎是一柄極大的剪刀,非但前所未見,以前也未聽師父說過,不知如何用法,倒起了好奇心,當下俯身又看。只聽何紅藥冷然道:「我並不想做教主,也明知不是你的對手,但咱們五毒教當年七祖三子,何等辛苦,費了四十年之功,才創立教門,百年來橫行天南,決不能毀在你這賤婢手裏!」何鐵手道:「侮慢教主,該當何罪?」何紅藥道:「我早已不當你是教主啦,來吧!」雙手前伸,嗤的一聲,兵刃張了開來,果然猶如剪刀模樣,只是剪刃內彎,更像一把鉗子。何鐵手微微冷笑,坐在椅中不動,何紅藥縱身上前,吞吞兩聲,剪已連夾兩下,她害怕何鐵手武功厲害,一擊不中,立即躍開。何鐵手端坐椅中,只在何紅藥攻上來時間閃避一下,並不還擊,承志正感奇怪,目光一斜,見五毒教教眾手中各執兵刃,漸漸逼攏,這才知何鐵手守緊門戶,防備眾人圍攻。他因門縫狹窄,只看見殿中一長條地方,想來教眾已在四面八方圍住了她。

  眾人僵持片刻,誰也不敢躁進,何紅藥叫道:「沒用的東西,怕什麼?大家上呀!」她巨剪一揮,眾人吶喊上前。何鐵手倏地躍起,只聽見乒乓數聲巨響,坐椅已被數伯兵刃擊得粉碎。兩名教眾接連慘叫,中鉤受傷,大殿上塵土飛揚,何鐵手一個白影在人群縱橫來去,打得猛惡已極。

  袁承志是武術大行家,殿上數十人的惡鬥雖然打得情勢混亂,他卻一招一招看得清清楚楚。五毒教所有高手都曾被他用分筋錯骨手點穴法打倒,這時剛救治過來,個個身上負痛,行動極不靈活,所以何鐵手脫身逃出看來並不為難。然而她竟不衝出,似想用武力壓服教眾,懲治叛首。再拆數十招,承志忽見人群中一人行動詭異,這人雖也隨眾攻打,但腳步遲緩,手中捧著一件什麼東西,慢慢向何鐵手逼近,承志看得仔細時,原來此人正是錦衣毒丐齊雲璈。突然間聽他大叫一聲,雙手一送,一縷黃光向何鐵手擲去。

  何鐵手一個筋斗翻開閃過,那知他放的暗器古怪之極,竟能在空中轉彎追逐。何鐵手再被四五件兵器同時夾擊,銳叫一聲,已被暗器打中,這時承志也已觀看清楚,齊雲璈放的竟是一件活的暗器,那就是他在雪地裏捕來的那條厲害之極的金蛇。何鐵手只感眼前一黑,疾忙伸手扯脫咬住她肩頭的金蛇,狠狠兩鉤,鉤死了兩名教眾。何紅藥大叫:「這賤婢給金蛇咬中啦,大家絆住她,毒性就要發作啦!」何鐵手跌跌撞撞,直向後殿衝來,她雖然中毒,餘威尚在,教眾們一時卻攔她不住。何紅藥縱身上前,雙剪如風,逕往她腦後夾去,何鐵手一低頭,還了一鉤,潘秀達與程其斯已攔住了她的去路。何鐵手在腰旁一按,「含砂射影」的毒針激射而出,潘秀達閃避不遑,未及叫喊,已是斃命。何鐵手肩上毒發,神智昏迷,鐵鉤亂舞,使出來已不成家數。

  承志見她轉瞬間就要被這批陰狠毒辣的教眾所殺,心想她所以弄得眾叛親離,實在與我大有關係,既然親眼見到,這可不得不救,忽地躍出,大叫:「大家住手!」教眾見他突然出現,無不大驚,手中緩了一緩,何鐵手這時已更加胡塗,一鉤向承志當面劃來,承志一側身,左掌反拿她的手腕,那知她武功深湛,進退趨避之際已成自然習慣,雖然眼前金星亂舞,但一觸到承志手指搭向自己手腕,手臂立即一沉,鐵鉤倒豎,一招「黃蜂刺」向上疾刺,仍是既狠且準。承志一拿不中,叫道:「我來救你!」何鐵手更不理,鐵鉤如狂風驟雨般攻來,承志解拆數招,右腳在她小腿上一勾,何鐵手撲地倒下,她突然睜眼,驚叫道:「袁相公,我死了麼?」

  承志道:「我救你出去!」拉住她手臂提了起來。五毒教教眾本來在旁觀看兩人相鬥,見承志扶著她急奔而出,發一聲喊,一齊擁上。承志轉身叫道:「誰敢上來!」教眾個個是驚弓之鳥,不知誰先發喊,忽地一窩蜂的轉身逃入殿內,砰的一聲,關上了側門。承志見他們對自己怕成這個樣子,不覺好笑,俯身看何鐵手時,見她左肩高腫,紅撲撲的面頰上已罩上了一層黑氣。

  承志知她中毒已深,但想她日夕與毒物為伍,抗力甚強,總還能支持一會,於是抱起她的身子,奔回居所。青青等人見他同何鐵手回來,都大感驚異,青青嗔道:「你抱著她幹麼?還不放手。」承志道:「快,快,快拿冰蟾救她。」宛兒扶著何鐵手走進內室施救。洞玄與閔子華等又是氣惱,又是奇怪,承志當下把前因後果說了,並道:「令師黃木道人的事,等她醒來後我慢慢問她。」武當諸弟子一齊拜謝。過了一頓飯時分,宛兒出來說道:「她毒氣慢慢退了,但是始終昏迷不醒。」承志道:「你給他服些解毒藥,讓她睡一忽兒吧。」

  宛兒應了,正要進去,羅立如從外面匆匆奔進,叫道:「袁相公,大喜大喜!」青青笑道:「你才大喜呀!」宛兒臉一紅,避了開去。羅立如道:「闖王大軍打下了榆林漢中。」眾人大喜,承志問道:「這訊息確不確實?」羅立如道:「我們幫裏的張兄弟本來奉命去追尋——尋這位閔爺的,在陝西恰好遇上闖王義軍攻城,砲火連天的,走不過去,後來他眼見明軍殺得大敗,守城的總兵官也給殺了。」承志道:「那好極啦,義軍指日就來京師,咱們給他來個裏應外合。」他當即定神籌劃方略,到時誰放火,誰斬關,誰去刺殺守城的大將,一一盤算定當,只是事屬機密,暫時不即宣佈。

  他連日十分忙碌,接見京中的各路豪傑,只待義軍兵臨城下,舉事響應。這天出外議事回來,宛兒憂形於色,說道:「袁相公,那何教主仍舊昏迷不醒。」承志吃了一驚道:「已經有許多天啦,怎麼還不好?」忙隨著宛兒入內看視,只見何鐵手面容憔悴,臉無血色,已是奄奄一息。承志沉思片刻,忽地跳起,叫道:「不好啦!」宛兒道:「怎麼?」承志道:「平常人中了劇毒之後,毒氣退盡,自然慢慢康復。但她從小玩弄毒物,平時又怕服用什麼古怪藥料,普通毒物傷害她不得,但一旦中毒,卻最是厲害不過。我連日忙碌,竟沒想到這層。」宛兒道:「那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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