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承志嘆道:「這真叫做『蝮蛇螯手,壯士斷腕』了。」青青道:「你的左手也是這樣割斷的麼?」何鐵手橫了她一眼,並不回答,忽地掩面奔入,青青碰了一個釘子,氣道:「這人也真怪。」宛兒一直默不作聲,這時臉現憂色,低聲道:「我去陪陪她,別出什麼亂子。」她入內片刻,隨即匆匆出來說道:「袁相公,何教主自己關在房裏,我叫她總是不理。」承志道:「讓他休息一會吧。」宛兒道:「不,我瞧情形不對。」承志道:「好,咱們大家瞧瞧去。」三人一同走到何鐵手房外,宛兒伸手拍門,裏面寂無回音,宛兒繞到窗口,往裏一張,突然大叫:「不好啦,袁相公,快來!」她語聲未畢,雙掌一招「橫堤攔濤」,拍拍的兩聲,已把木窗推開,飛身入去。

  承志和青青知道事情不對,跟著躍進,承志一見何鐵手,不由得臉上一紅,原來她解開衣襟,露出雪白的胸脯,跪在一尊小小的木彫像面前,右手拿住那條金蛇,正要放到自己上。承志這時不暇思索,右手一揮,嗤嗤兩聲,兩枚圍棋子破空而去,一一打入金蛇口中。何鐵手一驚,放下金蛇,伏在桌上大哭起來。青青搶過鐵管,把金蛇收入,柔聲道:「幹麼你要自尋短見?你的教眾們不要你,你跟咱們大家在一起不好麼?」何鐵手只是哭泣。承志道:「何教主,五毒教本是害人邪教,你棄邪歸正,與五毒教一刀兩斷,那是何等美事,又何必傷心。」這時程青竹等聞聲,也都過來勸慰。

  何鐵手心裏愧恨難當,本想一死了之,但在生死關頭突然被人救治,求生之念反轉熱切,靈機一動,雙眸仰視,精光四射,笑道:「您肯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不死啦。」青青心想:「這人一瞬之前正要自戕,哭了一場忽然又笑,她要大哥什麼呢?啊喲不對,莫非她看中了他!」忙道:「你要他答應什麼?」何鐵手道:「袁相公您先說肯不肯。」承志道:「不知何教主要兄弟辦什麼事。」這時他心中也起了疑竇,不即答應。

  何鐵手向青青宛兒一笑,忽地在承志面前跪下,連連磕頭。承志大驚,不住作揖還禮,說道:「快別行禮,快別行禮。」何鐵手道:「你不收我做徒弟,我就賴著不起來啦。」青青心頭一寬,笑道:「何教主這樣厲害的功夫,誰能做你師父啊。」何鐵手笑道:「師父,您不收我這個徒弟,我在這裏跪一輩子。」承志道:「我出師不到一年,那能授徒?何教主要是不嫌我本領低微,咱們互相切磋、研究一下武藝,或許大家都有進益,拜師之說,再也別提。」何鐵手直挺挺的跪著,只是不肯起身,承志伸手要去相扶,何鐵手手肘一縮,笑道:「我手上有毒!」烏光一閃,一鉤往承志手掌上鉤去。

  承志雙手並不退避,反而向前一伸,在間不容髮之際,搶在她的頭裏,只在她手肘上向上一托,何鐵手身不由自主的騰空而起。但她武功也真了得,在空中含胸縮腰,斗然間身子向後退開兩尺,落下地來,仍舊跪著。旁觀眾人見兩人各自露了一手絕技,不自禁的齊聲喝采。

  承志道:「何教主好好休息一會吧,我要出去會客。」說著逕自出門,何鐵手大急,叫道:「你當真不收為徒?」承志道:「兄弟不敢當。」何鐵手道:「好,夏姑娘,我講個半夜裏把圖放在床邊的故事給你聽。」青青愕然不解,承志卻已滿臉通紅,心想這何鐵手什麼事都做得出,自己與阿九的事本來問心無愧,但青年男女,夜裏睡在一床,這事被她傳揚開來,不但青青生氣,而且敗壞了自己令名,不禁連連搓手。何鐵手向承志笑道:「師父,還是答應了的好。」承志沉吟道:「唔,唔。」何鐵手大喜道:「好呀,你答應了。」雙膝一挺,身子輕輕落在他面前,盈盈拜倒,行起大禮來。承志為勢所迫,祇得還半禮。眾人紛紛過來道賀。

  青青滿腹疑竇,對何鐵手道:「你講什麼故事?」何鐵手笑道:「咱們教裏有一種邪法,只要我畫了一個人的肖像放在床邊,再向他磕幾個頭,行起法來,那人就會心痛頭痛一連三個月不會好。」青青將信將疑,承志聽她撒謊,這才放心,心想:「天下拜師也沒這樣要挾的。如她心術不改,我決不授她武藝。」當下正色說道:「其實我並無本領收徒傳藝,既然你是一番誠意,咱們暫且掛了這個名,等我稟明師父,他老人家答允之後,我才能傳你華山本門的武功。」何鐵手眉花眼笑,沒口子的答應。青青道:「何教主——」何鐵手道:「你不能叫我作教主啦,師父,請您給我改個名兒。」承志想了一下道:「好吧,你就名叫惕守。惕是惕往之非,守是守正行端的意思。」

  何鐵手大喜道:「好好,夏師叔,你就叫我惕守吧。」青青道:「你年紀比我大,本領又比我高,怎麼叫我師叔?」何惕守俯身在她耳邊悄聲道:「現在叫您師叔,將來叫你師母呢!」青青雙頰暈紅,芳心竊喜,自此對何惕守頗為好感,正要開口罵她,忽見洞玄與閔子華兩人走進室來。承志道:「現在咱是一家人啦!黃木道長是存是歿,你對兩位道長說吧。」何惕守微微一笑道:「他是在雲南大——」

  她剛說得半句,只聽得轟天價一聲巨響,震得桌上茶壺、茶盞不住晃動,眾人吃了一驚,剛定了定神,響聲接連不斷。程青竹道:「那是炮聲。」眾人湧到廳上,洪勝海從大門口直衝進來,叫道:「闖王大軍到啦!」這時炮聲不絕,城外火光燭光,殺聲大震,闖王軍已攻到了北京城外。

  承志對洞玄道:「道長,她已拜為師,尊師的事咱們慢一步再說——」何惕守道:「黃大道人被我姑姑關在雲南大理毒龍洞裏,你們拿這個去放他出來吧。」說著拿出一個烏黑的蛇形鐵哨來。洞玄與閔子華說師父無恙,大喜過望,連忙謝過,接瞭哨子。何惕守道:「這是我的令符,你們馬上趕去,只要搶在頭裏,雲南教眾不知道我已經叛教,見了這令符自然會放尊師出來。」洞玄與閔子華匆匆去了。

  兩人走了不久,北京城裏各路豪傑齊來聽承志號令,承志事先早有佈置,誰放火,誰接應,分派得井井有條。當下他派人到城邊打探,過不多久,一名頭目拿了一封書信過來,是闖王手下制將軍李岩命人混進城來,送給承志的。承志大喜,當即派人四出行事,黃昏間,各人已將歌謠到處傳播,只聽西城閒人與小兒們唱了起來:「朝求升,幕求合,近來貧漢存活,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歡悅!」

  又聽東城的閒漢們唱道:「吃他娘,著他娘,吃著不盡有闖王,不當差,不納糧!」城中明兵早已大亂,有誰禁止得住。承志攜來的十大鐵箱珍寶,這時早已變賣為銀錢,分遣得力人員向守城官兵賄賂。次日是三月十八日,承志與青青、何惕守、程青竹、沙天廣等化裝明兵,齊到城頭眺望,只見義軍都穿著黃衣黃甲,數十萬人猶如黃雲蔽野,砲火不住往城上轟來。守軍陣勢早亂,那裏抵敵得住,有的受了賄賂,箭矢向天亂射,砲中不實鐵丸,北京城牆雖然堅厚,眼見指日可下。

  承志等心中大喜,當日下午指揮人眾,在城中四處放火,截殺官兵,貧民到處響應,城中亂成一團。群雄正在大呼酣鬥,承志忽見一隊官兵擁著一個錦衣太監,呼喝而來,火光中遠遠望見正是曹化淳。承志大喜,叫道:「大家跟我來,拿下這奸賊。」鐵羅漢與何惕守當先開路,直衝過去,群雄都是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普通官兵那裏阻攔得住。曹化淳見形勢不對,撥轉馬頭想逃,承志一躍而前,扯住他的腳一拉,已提下馬來。曹化淳見是承志,又驚又怕。

  承志喝道:「你到那裏去?」曹化淳道:「皇——皇上——命小人督——戰彰義門。」承志道:「好,到彰義門去。」群雄擁著曹化淳直上城頭,遙遙望見城外一面大旗迎風飄揚,旗下一人頭戴氈笠,跨著烏駁馬往來馳騁督戰,正是闖王李自成。承志叫道:「快開城門迎接闖王!」說著手上一用勁,曹化淳痛得險險暈了過去,他性命懸人之手,那敢違抗,何況眼見大勢已去,反想迎接新主,重圖富貴,當下傳下令來,彰義門大開。城外闖軍歡聲雷動,直衝進來。承志率領眾人,隨潰敗的明兵退進了內城。內城守兵甚眾,加上從外城潰退進來的明兵,重重疊疊,擠滿了城頭。這時天色已晚,外城義軍嗚金休息,承志等在亂軍中也退回居所。城邊鉦鼓聲,吶喊聲亂成一片,統兵的將官有的逃跑,有的在城頭督戰,誰也顧不到承志等這一小撮人。

  群雄退回正條子衚衕,換下身上血衣,飽餐已畢,站在屋頂瞭望,只見城內處處火光,承誌喜道:「內城明日清晨必可攻破,今晚是我手刃仇人的時候了。」眾人知他要去刺殺崇禎為父報仇,都願隨同入宮。承志道:「各位辛苦了一日,今晚好好休息,明晨尚有大事要辦。兵荒馬亂之際,皇宮戒備必疏,刺殺昏君只是一舉手之勞,還是兄弟一個去辦吧。」各人心想他絕世武功,現在皇帝的侍衛祇怕都已逃光,要去刺殺這個孤家寡人,實在不費吹灰之力,俱都依言。承志請青青點起香燭,寫了「先君故兵部尚書薊遼督帥袁」的靈牌,安排了靈位,只待割了崇禎的頭來祭了父親,然後把首級拿到城頭,登高一呼,內城的守軍自然潰散。他帶了一個革囊以備盛放崇禎的首級,腰間藏了一柄尺來長的尖刀,逕向皇宮奔去。

  一路火光燭天,潰兵敗將,到處在乘亂搶掠。承志直入宮門,守門的衛兵宮監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承志見皇宮冷清清的一片,心中不覺一驚:「崇禎要是逃匿起來,那可功虧一簣。」當下直奔寢宮,跑到門外,只聽見一個女人聲音正在大聲斥罵。承志閃在門邊,往裏一張,心頭大喜,原來崇禎好端端坐在椅上,一個穿皇后裝束的女人向他戟指而罵:「十多年來,只要你聽我幾句話,也不會鬧到今日這步田地。你使宗廟社稷淪於賊手,有何面目去見地下的列祖列宗。」崇禎俯首不語,皇后罵了一陣,掩面奔出。承志正要搶進去動手,忽然殿旁人影一閃,一個少女提劍躍到崇禎面前,叫道:「父皇,時勢緊迫,趕快出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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