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
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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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勝海哈哈大笑,心想:「這小子初出道兒,不知天高地厚,自恃武藝高強,竟然對我如此小看,啊,是了,他見我眉清目秀,以為我沒有本事,且叫他試試。」說道:「這樣比法不大公平吧?」承志笑道:「沒關係,我寫了,你來吧!」右手握管,寫了「車轔轔」三字。 洪勝海運力於掌,雙掌一招「排山倒海」,猛向袁承志左掌推來,只覺他左掌一側,已把他的勁力滑了開去。洪勝海一擊不中,右掌下壓,左掌上抬,想把承志一條胳臂夾在中間,只要上下一用力,他的臂膀非折斷不可。承志右手寫字,口中說道:「這招是『昇天入地』,聽說是山東渤海派的絕招,那麼閣下是渤海派的了。」一面說,胳臂一縮,如一尾游魚般從他兩掌間縮了出來,只聽見拍的一聲,他左右雙掌收勢不及,自行打了一記。 洪勝海大怒,展開本門絕學,驚浪駭濤般地攻來,袁承志坐在椅上,右手書寫不停,左掌瀟灑自如,把他招術一一化解開去。只見他左臂前伸後縮,瞧也不瞧,間中還來一兩下厲害的反擊,但他左臂的動作只到肩窩為止,上身紋絲不動,對方攻來時既不後仰,追擊對方時也不前俯。拆到分際,洪勝海一套「斬蛟拳」堪堪用完,袁承志道:「你的『斬蛟』還有九招,我的『兵車行』卻要寫完了,好,我等你一下,你發一招我寫一個字!」 洪勝海心中一驚,暗想他怎麼對我拳法如此熟悉,難道竟是本門中人不成?不過他的掌法我又從未見過,要說是本門之人,那又不像?當下把「斬蛟拳」最後九拳使了出來,尤如刀劈斧削一般,凌厲異常,這時已不求把袁承志打倒,只盼將他身子震動,右手寫的字塗污扭曲,也就可以脫身了。只聽袁承志吟道:「『天陰雨濕聲啾啾』好,最後還有一個『啾』字!」洪勝海使到最後兩招,仍然推他不動,突然一低頭,雙肘一彎,臂膀放在頭前,猛力向袁承志衝去,心想你武功再好,這椅子總會被我推動。那知他這一用蠻勁,只發不收,犯了武家的大忌,只覺肘下被他一托,也不知從那裏來的一般大力,當下立足不穩,全身向後一仰,身不由主的在空中連翻了三個筋斗,蓬的一聲,坐在地下。過了好一陣子,方纔摸清原來自己已被他打倒了,忙雙足一頓,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焦宛兒拿了一把宜興紫砂茶壺走進書房來,說道:「袁相公,這是上好的龍井,你喝一杯吧。」說著把茶篩在杯裏,只見碧綠如翠,一股清香幽幽入鼻。袁承志喝了一口,讚道:「好茶!」拿起所寫的那張「兵車行」,說道:「焦姑娘請你瞧瞧,這紙上有什麼破筆塗污麼?」宛兒看了一會,笑道:「袁相公是文武全才,這一幅法書給了我吧。」承志道:「我寫的字不成氣候,剛才和這位朋友打一個賭,才好玩寫的。姑娘要,可不能給別人瞧,免得給人家笑話。」宛兒謝了收起,走出書房。 承志對洪勝海道:「九王叫你去見曹化淳,商量些什麼事?」洪勝海吞吞吐吐的不說。袁承志道:「咱們剛纔不是打了賭麼?你有沒有推動我?」洪勝海低頭道:「相公武功驚人,我確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承志道:「你自己摸一下左乳之下第二根肋骨的地方,有什麼知覺?」洪勝海伸手一摸,驚道:「那裏完全麻木了,沒有一點知覺。」承志道:「你再摸一下右邊腰眼裏。」 洪勝海一按,忽然「啊唷」一聲叫了出來,說道:「不摸倒不覺什麼,一碰痛得不得了。」承志微笑道:「這就是了。」又斟了一杯茶,一面喝茶,一面翻開案頭一本書來看,不再理他。洪勝海想走,可是又不敢,過了良久,承志抬起頭來,說道:「你還沒有走麼?」洪勝海喜道:「你放我走了?」承志道:「是你自己來的,我又沒請你。你要走,我也不會留。」洪勝海大喜,站起身來作了一揖,忽想出去怕有人攔阻,推開窗格,飛身而出,回頭一望,見承志仍在看書,並無追擊之狀,這才放心,從屋上疾奔而去。 焦宛兒自袁承志救了她父親脫卻大難之後,衷心甚為感激。這時漏盡更殘,天將黎明,她在書房外來回走了幾次,見門縫中仍舊透出光亮來,知他還沒有睡,於是叫婢女弄了幾樣點心,親自捧到書房裏。她在門外輕敲數下,然後推門進去,只見承志拿著一部「滿書」,正看得起勁。宛兒道:「袁相公,還不安息麼?請用一點點心,到內室休息好麼?」袁承志起身道謝,說道:「姑娘快請安睡,不必招呼我啦。我在這裏等一個人——」正說到這裏,窗格一動,一個人跳了進來。宛兒嚇了一跳,看清楚時,原來是洪勝海。他向宛兒微一點頭,立即跪在袁承志面前,說道:「袁英雄,小人知錯了,請你救我一命。」 袁承志伸手相扶,洪勝海跪著不肯起身,道:「從今以後,小人一定改過,請袁大英雄饒命。」宛兒在一旁睜大了眼睛,看得愕然不解。只見他雙手用力一托,洪勝海又是身不由主的翻了一個筋斗,騰的一聲,坐在地下。他隨手一摸腋下,臉上頓現喜色,再按胸間,卻又愁眉重鎖。承志道:「你懂了麼?」洪勝海是個十分機靈之人,否則多爾袞怎麼會派他來做奸細,當下一轉念,已知袁承志的意思,說道:「袁英雄你要問什麼,小人一定實說。」宛兒知道他們說的是機密大事,當即退出書房。 原來洪勝海離開焦家後,施展輕功,回到寓所,解開衣服一看,只見胸前有銅錢大小一個紅塊,摸上去毫無知覺,而腋下卻有三點蠶豆大小的黑點,觸手劇痛,知道在推手時不知不覺間被對手打傷。當下盤膝坐在床上,調氣返元,運用內功,豈知不運氣倒也罷了,一運呼吸,腋下奇痛徹心,連忙躺下,卻又無事。這樣一連三次,忽然想到武術中有一種混天功,能將對方之力反擊過來,受傷之後,如不醫治,百日之後傷發而死,當下越想越怕,心想除了袁承志之外,再無旁人能救,於是又趕回來。承志道:「你身上受了兩處傷,一處有痛楚的,我已給你治好,另一處目前沒有知覺,三個月之後,麻木之處慢慢擴大,等到胸口心間發麻,那就是你壽限到了。」洪勝海又噗的跪下,磕下頭去。袁承志正色道:「你為虎作倀,認賊作父,那是罪不容誅,我問你,你願不願將功折罪?」 洪勝海垂淚道:「小人做這件事,有時中夜捫心自問,也覺對不起先人,辱沒上代祖宗,只是當年為了一件事,迫得無路可走,這才出此下策。」承志見他說得誠懇,料他這話裏有因,心想且問一問他,或可問出什麼情由來,見他依然跪著,似非要他搭救不可,便道:「你起來,坐下慢慢說,誰迫你無路可走?」洪勝海道:「是華山派的飛天魔女孫仲君和歸二娘子。」 這個回答倒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忙問:「什麼,是她們?」洪勝海臉色倏變,道:「袁英雄識得她們?」承志道:「剛才還和她們交了手。」洪勝海聽了一喜一憂,憂的是這兩人竟在南京,祇怕冤家路窄,狹道相逢,喜的是袁承志這樣一個大本領的人竟成了她們對頭,於是說道:「這兩個娘兒本領雖還不錯,但決不是袁英雄的對手,只是她們師徒倆心狠手辣,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袁英雄可畏小心。」承志哼了一聲道:「她們幹麼要迫你?」 洪勝海微一沉吟,道:「我不敢瞞你。小人本來在山東海面上做些沒本錢買賣,有個義兄看中了那孫仲君,向她求婚,她不答應也就罷了,那知一言不發,突然用劍削去了他兩隻耳朵。小人心頭不忿,約了幾十個人,去將她擄了來,本想迫她和我義兄成親,不料她師父歸二娘連夜趕來,將我義兄一劍殺死,其餘朋友也都殺散,小人逃得快,總算走得了一條性命。」 袁承志道:「那本來是你不好啊。」洪勝海道:「小人也知事情做得鹵莽,闖了大禍,逃出來不敢露面。那知她們不知怎樣打聽到小人的家鄉所在,趕去將我七十歲的老母,將我妻子和三個兒女,殺得一個不留。」承志見他說到這裏時流下淚來,知道所言不虛,點了點頭,洪勝海又道:「我鬥不過她們,可是此仇不報,難下這一口氣——小人一時意左,到遼東去投了九王——」說到這裏,又是氣憤,又是痛心。承志道:「她們殺你母親妻兒,雖然未免太過,但起因總是你不好,而且這是私仇,你怎麼可以投降番邦,甘做漢奸?」洪勝海道:「只求袁大英雄給我報了此仇,你叫我作什麼全成。」 袁承志道:「報仇?你這生是別作這個打算了。那歸二娘武功極好,我也不她的對手。你趕快痛改前非,好好做人。我問你,九王叫你去見曹太監幹麼?」 洪勝海那裏還敢隱瞞,當下把多爾袞如何約曹化淳內應,如何滿清兵臨城下時打開城門獻城,如何約定記號,如何接待九王部下人員混進宮內幹事,一一說了出來。袁承志聽了,心頭暗喜,說道:「你到底願改邪歸正,重做好人呢?還是寧可在三個月後死於非命?」洪勝海道:「袁英雄指點我一條明路,猶如我重生父母。」袁承志道:「好吧,那麼你跟著我作我親隨吧。」洪勝海大喜,撲地跪倒,磕了三個頭,承志道:「以後你別叫我什麼英雄,什麼好漢了。」洪勝海道:「是,我叫您相公。」他心中暗喜,心想:「我只要跟定了你,目下不怕歸二娘和孫仲君這兩個女賊來為難。三個月後傷勢發作,他自然也不會袖手旁觀。」當下心安理得,胸懷大暢,頓覺比做滿清內奸時那種神明內疚的心情舒服得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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