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
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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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兩人離開了金華,正向義烏走去。青青賭著氣在前面走,袁承志跟在後面。行了三十多里,忽然天邊烏雲密佈,兩人知道轉瞬間就有一場大雨,忙加緊腳步,行不到五里,大雨傾盆而下,袁承志帶著雨傘,青青卻嫌雨傘累贅,並沒有帶,她展開輕身功夫,向前急奔,附近偏偏沒有廟亭宇涼可以躲雨。袁承志腳下加快,倏忽之間已搶在她的前面,把傘遞去給她。青青把傘一推,袁承志道:「青弟,咱們是結義兄弟,說的是同生共死,禍福與共,怎麼你到現在還生哥哥的氣?」青青聽他這麼說,氣色稍和,道:「你要我不生氣,那就得依我一件事。」袁承志道:「你說吧,別說一件,十件也依了。」 青青道:「好,你聽著。從今而後,你不能再見那個安姑娘和他的母親。假如你答應了,找馬上向你陪不是。」說著嫣然一笑。袁承志好生為難,心想安家母女對自己有恩,將來終須設法報答,無緣無故的避不見面,那成什麼話?他是誠實忠厚之人,不肯隨便答應,當下很是躊躇。青青臉一板道:「我知道你捨不得你那小慧妹妹。」轉過身體,向前狂奔。 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青青絲毫不理。她轉了幾個彎,只見路中有一座涼亭,直竄進去,袁承志跟著進亭,見她全身已經濕透,她是一位大姑娘家,這時天氣正熱,衣衫又很單薄,被雨浸濕之後,極為不雅,青青又羞又急,伏在涼亭欄杆上哭了起來,叫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袁承志心想:「這倒奇了,我幾時欺侮過你了?」這時也不分辯,解下自己長衫,給她披在身上,他因為手中有傘,所以長衫尚乾。青青想起母親慘死,索性放聲大哭起來,直哭得袁承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陣,雨漸漸停了,青青卻仍是哭個不停,她偷眼向承志一望,只見承志也正在望她,忙轉向眼光,繼續大哭。承志也橫了心,心想:「看你有多少眼淚!」 兩人正在僵持不決,忽然北面腳步聲響,一個青年農民扶著一個少婦走進亭來。那少婦身上有病,哼個不停,那農民似乎是她丈夫,很是憐惜,不住溫言安慰,青青見有人來,也就收淚不哭了。袁承志心念一動,想道:「我試試這法兒看。」過不多時,這個少年夫妻出亭去了,青青見雨已全停,正要上道,承志忽然「啊喲,啊喲」的喊了起來。青青吃了一驚,回頭看時,見她捧住了肚子,蹲在地下,忙走過去看。承志內功精湛,一運氣,頭上頓時黃豆般的汗珠直淌下來。青青慌了,連問:「你怎麼了?肚子痛麼?」承志心想:「裝假索性裝到底!」運氣閉了手上穴道,青青一摸他的手,只感到一陣冰冷,更是慌了手腳。 青青見袁承志斗然身懷重病,驚忙異常,忙問道:「你怎麼了?怎麼了?」承志大聲呻吟,只是不答。青青急得又哭了起來,承志道:「青弟,我這病是好不了的了,你莫理我。你自己去吧。」青青急道:「怎麼你好端端的生起病來?」承志有氣沒力的道:「我從小有一個病——受不得氣——要是人家發我脾氣,我心裏一急,我會心痛肚痛,啊唷,啊唷。痛死啦。」青青這時再也顧不得男女嫌疑,雙手摟住了他,給他胸口揉搓。承志被她抱住,很是不好意思,青青哭道:「承志大哥,都是我不好,你別生氣啦。」承志心想:「如果我不繼續裝假,那就被她當作輕薄少年。」此時騎虎難,只好垂下了頭,呻吟道:「我是活不成啦,我死之後,你給我葬了,你去告訴我大師哥一聲。」他越裝越像,肚裏卻在暗暗好笑。 青青哭道:「你不能死呀,你不知道,我生氣是假的呀,我是故意氣氣你的,我心裏——心裏很是歡喜你呀。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起死!」袁承志心頭一驚:「原來她是愛著我。」他初嚐情味,心裏是一股說不出的感覺,又是歡喜,又是羞愧,怔怔的不語。青青以為他快要死了,緊緊的抱住他,叫道:「大哥,大哥,你不能死呀。」承志只覺得她吹氣如蘭,軟綿綿的身體偎倚著他,不禁一陣神魂顛倒,但隨即驚覺,心想:「我父仇未報,那能顧兒女之私。大丈夫光明磊落,豈能欺騙一個弱女子。」這時青青又叫道:「我生氣是假的呀,你別當真。」承志哈哈一笑,說道:「我生病也是假的呀,你別當真!」 青青一呆,忽地從他懷中跳起,劈臉一個耳光,打得承志眼前金星亂冒。青青掩臉就走,承志愕然不解,心想:「剛才還說很喜歡我,沒有我就活不成,怎麼翻臉就打人?」他對青青的心事絲毫不解,只好跟在後面。青青一陣脾氣發作之後,心裏舒暢得多,見承志左邊臉上紅紅的印著自己五個手指印,不禁有些歉然,也不禁有些得意,想起無意中洩露自己心思,又感羞愧難當。這天傍晚到了義烏,她在一家店房中住下吃飯,承志也坐到她桌上來。青青嫣然一笑,說道:「死皮賴活的跟著人家,真討厭。」承志摸著臉頰,笑道:「我肚痛是假,這裏痛卻是真的。」青青一笑,兩人於是和好如初。晚飯後閒談一會,兩人分房睡了。青青見他對自己溫文守禮,芳心竊喜。 次日起來,承志道:「青弟,咱們第一件大事是把令堂的骨灰送到華山去安葬。」青青道:「不錯。你到底是怎樣見到我爹爹遺骨的?」承志道:「咱們路上說吧。」兩人向北而行,承志於是把猩猩怎樣發現洞穴,他怎樣進洞見到骷髏,怎樣掘到鐵盒,怎樣看見圖譜等事詳細告訴她聽。 承志又講到張春九和那個和尚的事,把青青聽得毛骨悚然,道:「那張春九是我四爺的徒弟,最是奸惡不過。那和尚是不是臉當中有一個大傷疤的?」承志道:「不錯,正是他。」青青道:「他叫悟因,是二爺爺的徒弟。自從我爹爹失了蹤跡之後,他們派出了十多批得力的弟子,到處搜尋他的行蹤,每隔三年,回報一次。這兩個傢伙奸毒如此,這樣死還是便宜他們了。」她過了一會又道:「我爹爹死了之後還能用計殺敵,真是了不起。」言下十分讚歎。 袁承志道:「他們知道我與令尊有關之後,祇怕搜尋之心更加切了。」青青道:「可是他們又打你不過,只好乾著急。要是爹爹活著,見到你把他們打得這樣狼狽,一定很高興——嗯,媽媽是親眼見到的,她一定會告訴爹爹的——你再把爹爹的筆跡給我瞧瞧。」袁志把那幅圖遞給了她道:「這是你爹爹的東西,應該歸你。」青青望著金蛇郎君的字跡,又是傷心,又是歡喜。此後每日宿歇之後,青青一定把這張圖拿出來撫摸細看一會。 這天來到松江,青青忽道:「到了南京之後,咱們先把寶貝起出來。」承志奇道:「什麼寶貝?」青青道:「爹爹這張圖不是明明叫做『重寶之圖』麼?他說得寶之人要酬我媽媽黃金十萬兩,那麼這批寶藏一定是珍貴無比的了。」承志微微沉吟道:「話是不錯,但咱們辦理正事要緊。」他一心記掛著的是會見師父之後去報父仇。青青道:「現在有了圖,去找這批重寶,也不見得會耽擱多少時候。」承志道:「咱倆拿到這許多黃金又有什麼用?青弟,我勸你總要規規矩矩的做人,別這樣貪財。」他接著重重的規勸了她一頓,祗說得青青撅起了嘴,賭氣不吃晚飯。 第二天上路,青青道:「大哥,我不過拿了闖王二千兩黃金,他們就急得什麼似的,要你大師兄親自出馬,來取回去。闖王幹麼這樣小家氣啊?」承志道:「闖王那裏是小家氣?我見過他的,他待人最是仗義疏財。他是為天下老百姓解除疾苦,自己節儉的很,那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傑。這二千兩黃金他有正用,自然不能輕易失去。」青青道:「是呀,要是咱們給闖王獻上黃金二十萬兩,甚至二百萬兩,二千萬兩,你說這件事好不好呢?」一言把承志提醒,他忘形之下,抓住了青青的手道:「青弟,我真胡塗啦,多虧你說。」青青把手一摔道:「我也不要你見情,以後少罵罵人家就是啦。」承志連忙陪笑道:「要是我們找到這批金珠寶貝,獻給闖王,那真是嘉惠天下蒼生。」兩人坐在路邊,取出圖來細看,祗見圖中心處有一個紅圈,旁邊註著:「魏國公府」四字。 兩人又細細看了一會,袁承志道:「寶藏是在魏國公府的一間僻房底下,向下挖掘,掀開鐵板,下面有十隻大鐵箱,那就是寶藏了。」青青道:「咱們到南京先尋到魏國公府,就有辦法。」袁承志道:「魏國公是大將軍徐達的封號,他是本朝第一大臣,府第一定非同小可,就算混得進去,要這樣大舉挖掘,實在也為難得緊。」青青道:「現在憑空猜測,也是無用,到了南京再相機行事吧。」 於路數日,到了南京。那金陵石頭城是天下第一大城,又是孝陵所在,是太祖當年開國建都的地方,雖遭亂世,仍舊十分繁華。兩人在客店中歇了,假稱是來南京訪友的士人,第二日,承志把店伴叫來,問他魏國公府在什麼地方。那店伴茫然不知,說南京那裏有什麼魏國公府。青青惱了,罵道:「魏國公是本朝的第一大功臣,什麼沒有國公府?」店伴道:「要是有,請相公去找吧,小人是不知道。」青青怪他挺撞,伸手要打,被承志擋住,那店伴嘮嘮叨叨的去了。 兩人在南京尋訪了七八天,毫無頭緒。袁承志報仇心切,想暫時撇開,但青青堅執不允。兩人又探問了五六日,都說徐大將軍的後人現在襲封王爵,執掌南京的兵權,王府是數年前新起的,卻不知有什麼魏國公府。依青青說就要夜闖王府,袁承志極力反對,說王府是年前新建的,寶藏一定不在那裏,就算真在王府之內,憑兩人之力也決起不出來,別一動手之後,讓王府得知了消息,反而把重寶挖了去。青青一聽有理,也無別法。 兩人這天叫了一艘河船,在秦淮河中解悶。承志道:「令尊何等英雄,他得了這張圖卻也找不到寶藏,可見這回事本來是很渺茫的。」青青道:「我爹爹明明這樣寫著,那裏有錯。又不是一兩金子二兩銀子的事,當然不能輕輕易易就教人得到。」承志道:「再找一天,如仍舊問不到,咱們得走了。」青青道:「再找三天!」這時河中笙歌處處,漿聲燈影,青青喝了幾杯酒,臉上酡紅,燈下尤其顯得美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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