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四二


  袁承志笑道:「好,依你,三天就三天!」青青見鄰船中傳出陣陣歌聲,盈盈笑語,加上酒意微醺,笑道:「大哥,咱們叫兩個姐兒來唱曲喝酒好麼?」承志為人方正,聽她說要叫妓陪酒,臉上通紅,說道:「你喝醉了麼?這樣胡鬧!」那遊船上的船夫最喜客人叫妓陪酒,他們可以分到賞錢,忙道:「到秦淮河來的相公們,那一個不叫姐兒們陪陪,相公們如有相熟的,小的就去叫來。」袁承志雙手亂搖,連叫:「不要,不要!」青青道:「河上那幾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講到名頭,像卞玉京啦,柳如是啦,董小宛啦,李香君啦,哪一位不是又會做詩,又會寫字的女秀才哪!」

  青青道:「那麼你把什麼柳如是、董小宛給我們叫兩個來吧。」船夫伸了伸舌頭道:「你這位相公大概是初來金陵。」青青道:「怎麼?」船夫道:「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是王孫公子和出名的讀書人。普通做生意的,就是把金山銀山抬去,要見她們一面也未必能見到呢,那裏能請得來?」青青啐道:「一個妓女也有這麼大的勢派!」船夫道:「秦淮河裏有的是姑娘,小的給兩位相公叫兩個來吧。」承志道:「咱們要回去哩,改天再說吧。」

  青青笑道:「我還沒玩夠呢!」她轉頭對船夫道:「你叫吧!」那船夫巴不得有這麼一聲,提高聲音喊了幾聲,不多一刻,一艘花舫從河邊轉了出來,兩名妓女從跳板上過來,向承志與青青福了兩福。承志起身回禮,臉上十分尷尬,青青見他一副狼狽模樣,心中暗暗好笑。那兩名妓女自是庸脂俗粉,一個吹了一會簫,一個唱了兩個小曲,青青暗暗皺眉,覺得不堪入耳。承志低聲埋怨:「你胡鬧得越來越不成話啦!」青青笑著央求:「好啦,還罵不夠麼?我吹一會簫給你聽。」從姑娘手中接過簫來,拿手帕醮了酒,在吹口處擦了半天,接嘴吐氣,同時是一簫,音調登時大不相同。承志當日在石樑玫瑰坡上聽她吹過。這時河上波光月影,酒濃脂香,又是一番光景。那兩個妓女聽她吹得如此好聽,都不覺呆了。

  承志正聽得出神,沒發覺一艘大花舫已靠在他們船邊,祗聽見有人哈哈大笑,叫道:「好簫,好簫!」接著三個人跨上船來。青青見有人打擾,心頭恚怒,放下簫管,側目斜視。見上來三人中前面一人搖著摺扇,滿身錦繡,大約三十幾歲年紀,生得粗眉細眼,一臉橫肉。後面跟著的是兩個家丁,提著的燈籠上面寫著「總督府」三個大字。袁承志站起來拱手相迎,兩名妓女已叩下頭去,青青卻端坐不動。那人一面大笑,一面走進廳來,說道:「打擾了,打擾了!」大剌剌的坐了下來。

  袁承志道:「不敢請問臺駕尊姓大名。」那人還沒回答,一個妓女道:「這位是鳳陽總督府裏的馬公子。」馬公子也沒問袁承志姓名,一雙色迷迷的眼睛儘在青青的臉上溜來溜去,笑道:「你是那個班子裏的?倒吹得好簫,怎麼不來伺候我大爺啊?哈哈!」青青聽他把她當作是唱小旦的戲子,柳眉倒豎,當場就要發作,承志向她連使眼色,道:「這位是我兄弟,咱們是到南京來訪友的。」馬公子道:「訪什麼友?今日遇見了我,交了我這個朋友,你們就吃著不盡了。」袁承志心中十分惱怒,當下不動聲色,問道:「馬士英馬大人與閣下怎樣稱呼?」馬公子十分得意道:「那是家叔。」這時那邊花舫上又過來一人。

  那人穿著一身藕色熟羅宜裰,獐頭鼠目,留了兩撇小鬍子,作了一揖,向馬公子笑道:「公子爺,這位兄弟的簫吹得不錯吧?」承志見他模樣,知道他是馬公子的清客篾片。馬公子道:「景亭,你對他們說說。」那人姓楊名景亭,當下對袁溫兩人道:「馬公子是鳳陽總督馬大人的親侄兒,交朋友是最熱心不過的。馬大人最喜歡他,待他如親生兒子一模一樣。這位兄弟最好就搬到馬公子府上去住。」

  承志見他們出言不遜已極,生怕青青發怒,那知青青突然笑顏逐開,說道:「那是再好不過,咱們這就上岸去吧。」馬公子就如天上掉下了一個寶貝,伸手去拉他,青青一縮,笑著把一名妓女往他身上推去。承志心中大奇,只好默不作聲。青青站起身來,對馬公子道:「這兩位姑娘和船家,小弟想每人打賞五兩銀子——」馬公子忙道:「當然是兄弟給,你們明兒到賬房來領吧!」青青嫣然一笑道:「今兒賞了她們,豈不爽快?」馬公子連說:「是,是!」他手一擺,家丁已拿出十五兩銀子放在桌上。船夫與兩名妓女謝了,馬公子目不轉睛的望著青青,不一會,船已攏岸。

  楊景亭道:「我去叫轎子!」青青忽然道:「啊喲,我有一件要緊東西放在下處,這就要去拿。」馬公子道:「我差家人給你去取好啦,好兄弟,你住在那裏?」青青道:「我住在金川門外的法華寺裏。這東西不能讓別人去拿。」楊景亭在馬公子耳邊道:「釘著他,別讓這孩子溜了!」馬公子眨眨眼道:「不錯,不錯!」他轉頭對青青道:「那麼好兄弟,我和你去!」說著伸手要摟她的肩膀,青青嗤的一笑,向旁一避道:「不,我不要你去!」

  馬公子見她撒嬌撒癡,魂都沒了,對楊景亭道:「景亭,你瞧這位兄弟穿了女裝,金陵城裏沒一個娘們能比得上。」青青道:「大哥,咱們去吧!」挽了袁承志的手,向前走去。馬公子一使眼色,四人都跟在他們後面,他搶上幾步,和青青說笑,青青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他閒談。青青與承志為了尋訪魏國公府,十多天來南京城內城外都走遍了,所以兩人道路已很熟悉。承志見她儘往荒僻無人之地走去,知她已啟了殺機,心想:「這馬公子雖然無行,但這事罪不致死,師父常說,學武之人決不能濫殺無辜,這是本門大戒,我如何不阻?」於是停步說道:「青弟,咱們回去吧。」青青笑道:「你一人先回去吧!」馬公子大喜,道:「對,對,你一個人回去。」袁承志搖頭嘆息:「這人死到臨頭,還是不悟!」說話之間已到了一片墳場,馬公子已走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問道:「快到了嗎?」青青一聲長笑,說道:「已經到啦!」

  馬公子一楞,心想到這墳堆中來幹什麼。那篾片楊景亭看出情形有點不對,但想我們有四個人,這兩名家丁又都孔武有力,諒這兩個文弱書生使不出什麼奸來,當下說道:「小兄弟,別去啦,大夥兒到公子府上熱烘烘的去喝兩鍾吧!」

  青青冷笑兩聲,袁承志道:「你們快回去,別囉唆啦。」他存心指點一條明路給他們,但這四個酒囊飯袋那裏懂得。馬公子詐癲納福,說道:「好兄弟,我累啦,你扶我一把!」挨近青青肩旁,伸右臂往她肩頭搭去,只見白光一閃,承志暗叫不好,待要上前攔阻,馬公子那個胡塗腦袋已滾下地來,脖子中鮮血直噴。楊景亭和兩名家丁都驚呆了,青青上前一劍一個,全都刺死,承志心想既已殺了一個,形跡已露,那麼索性斬草除根,以免後患,當下也不再阻擋。青青在馬公子身上拭乾了劍上血跡,嘻嘻嬌笑。承志道:「這種人打一頓教訓教訓也就夠了,你也忒狠了一點。」青青眼睛一白道:「這種髒氣我受不下。」

  承志心想馬公子這種人仗勢橫行,傷天害理之事一定做了不少,殺了也不能說不對,於是正色道:「這種壞蛋,殺就殺了,要是你將來亂殺一個好人,咱們交情就此完了。」青青吐了吐舌頭,笑道:「兄弟不敢!」兩人把屍首踢在草叢之中,正要回歸客店,承志忽然在青青衣袖上扯了一把,兩人忙縮身躲在左邊一個墳堆後面。只聽見腳步聲響,東面和西面都有人過來,兩人從墳後探眼相望,見兩邊都有十多人,均提著油紙燈籠,走到相近,東面的人擊掌三下,西邊的人擊掌兩下,跟著又擊兩下,大家一言不發,圍坐在墳前。他們坐的地方,與兩人相距有十多丈,說什麼聽不清楚。青青好奇之心大起,想挨近去聽。承志拉住她衣袖低聲道:「等一下。」青青道:「等什麼?」

  承志搖手示意,叫她別作聲,青青等得很不耐煩,大約過了一盞茶時光,一陣疾風吹來,四下枯草瑟瑟作聲,墳邊的松柏枝條飛舞,承志托著青青右臂,施展輕功,竟不長身,猶如腳不點地般奔出了十多丈,到了那批人身後的一個大墳後面伏下。這時風聲未息,那些人絲毫沒有發覺。青青見承志矮著身體能如此飛奔,而且用手托去了自己身體的大部份重量,腳下仍舊幾乎毫無聲息,輕功之高,實在已臻化境,心中佩服之極。兩人一伏下,承志立即把手縮回,如避蛇蠍。青青心想:「他確實是個志誠君子,只是也未免太古板了些。」這時只聽見一個嗓子微微沙嗄的人道:「貴派各位大哥遠道前來,拔刀助陣,兄弟實在萬分感激。」又聽見另一人道:「我師父臥病已達一月,起不了床,所以請追風劍萬方萬師叔帶我們十二名弟子來供閔老師差遣。」

  又聽見那嗓子沙嗄的人道:「尊師龍爺子這番拔刀相助,兄弟真是感激得很。萬師兄追風劍威震天南,現在親臨金陵,那有不馬到成功之理,兄弟一見萬師兄駕到,心頭立即石頭落地了。」只聽見一個人細聲細氣的道:「好說,好說,祇怕我們點蒼派不能給閔老師出什麼力。」袁承志心頭一震,想起師父閒時和他談論天下劍法,曾說舉世劍派中,武當、崑崙、華山、點蒼,是四大劍系,各派人材輩出,均有獨得之祕,這姓萬的號稱追風劍,又是點蒼派的高手,千里迢迢的趕到金陵來,不知圖什麼大事,倒要細聽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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