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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第八回 柔腸泯殺機 俠骨喪奸謀

  溫儀繼續道:「他怕我再尋死,那兩天一直守著我,他煮東西給我吃,我只是哭,不理他。到第四天上午,大概我瘦得不成樣子了,他熬了一大碗肉湯,輕聲輕氣的勸我喝。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鼻子,把肉湯往我口裏灌,就這樣強著我喝了大半碗湯。他手一鬆,我一口湯故意噴在他面上,我是要激他生氣,乾脆一刀殺了我,免得他欺侮我,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樣,賣到娼寮裏去活受罪。那知他並不發怒,只是笑笑,用袖子擦去了臉上的湯水,呆呆地望著我,不住歎氣。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對我說:『我唱小曲兒給你聽好嗎?』我說:『我不愛聽。』他高興得跳起來,說道:『我當作你是啞巴,原來會說話。』我笑了起來,罵道:『誰是啞巴來著?見了壞人我就不說話。』他不再言語了,高高興興的唱起山歌來,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來,他還在唱。我一直在大宅子裏住著,那裏聽見過這種講男女之情的山歌。」

  溫南揚突然喝道:「你又怕聽又想聽,是不是?誰耐煩來聽你這些醜事。」大踏步向外走去。青青道:「他一定去告訴爺爺們。」溫儀道:「我也不怕。」青青道:「媽,你再說下去。」

  溫儀道:「後來朦朦朧朧的我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卻不見了他,我想一個人逃回來,那知這山洞是在一個山峰頂上,四週沒有路可以下去,只有像他這樣有極好輕身功夫的人,才能上下。到中午時他回來了,給我帶來了許多首飾、脂粉,我不要,拿起來都拋到了山谷裏。他高高興興的並不生氣,晚上又唱歌給我聽,一天他給我帶了好多玩的東西來,活的小雞啦,小貓咪啦,小烏龜啦,他知道我不忍心把這些活東西丟下山谷去。他整天陪我逗貓兒玩,餵小烏龜吃東西,晚上唱歌給我聽。我見他不來侵犯我,放了些心,也肯吃東西了,可是一個多月中,我仍舊不和他說話。他一直對我很溫柔很和氣,爹爹和媽媽都沒也待我這樣好。有一天,他忽然板起了臉,惡狠狠的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來,他嘆了一口氣,哄我別哭,那天晚上我聽見他偷偷的哭,哭得很是傷心。不久,天下起大雨來,他仍舊不進來,我有些不忍,叫他進來,他不理。我問他為什麼哭,他突然惡狠狠的說:『明天是我爸爸媽媽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裏的人在這天害死的。明天我至少要去殺死你家裏一個人,你家裏現在防備很嚴,請了峨嵋派的李拙道人和少林派的清明禪師在家裏,我可不怕。』他說了這話,馬上就走了。第二天傍晚,他還沒有回來,我倒有點記掛他了。我暗暗盼望他平安回來。」

  說到這裏,青青偷偷望了袁承志一眼,瞧他是否有輕視之色,但見他端謹恭坐,十分關注,心中暗暗喜歡。

  溫儀道:「到天快黑時,我幾次走到洞外去看,到第四次出去時,只見旁邊一個山峰上四個人影在互相追逐,身法都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細看,頭上一人原來時是他,後面一個是道士,另一個是和尚,拿了一條很長的禪杖,第四個人卻是我爹爹,使的是他獨門兵刃龍頭鋼杖。他手中拿的是那柄金蛇劍,一個鬥他們三個,形勢很是危急。鬥了一會,那和尚一禪杖橫掃過去,眼見他無法避開,我心中一急,大聲叫了起來,那知他金蛇劍用力一格,竟把禪杖斬去了一截。爹爹聽見叫聲,回頭望見了我,不再爭鬥,往我這山峰上奔來。他很是焦急,兩劍把和尚與道人逼開,隨後追趕,這樣一來,變成我爹爹在前,他在中間,僧道兩人在最後面。這四人不久就到了山谷裏,他追上了我爹爹,攔住了不許他到我這裏來,鬥了幾回合,那一僧一道又趕到了。我爹爹抽空跳出,向我這裏攀上來,這四個人打打逃逃,一直打到了我那山峰上。我很是高興,大叫:『爹爹,快來!』這時他如發瘋般搶了過來,刷刷刷三劍,把爹爹逼得連連倒退,爹爹打他不過,眼見危急,我正要出去救他,那僧道二人也趕到了。爹爹叫道:『阿儀,你怎樣?』我說:『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們先料理了這奸賊再說。』三人又把他圍在中間。那道人道:『金蛇郎君,我們峨嵋派與你無冤無仇,只不過見你幹得太過份,所以挺身出來。我誰也不幫,如你答應罷手,以後不再到溫家惹事,今日之事就算和平解決。』他咬牙切齒的道:『我父母兄弟之仇,豈能不報?』他忽然一劍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惡鬥起來。那道人的兵刃有點兒古怪,武功極強,和尚的禪杖使開來風聲虎虎,也很厲害,我見他越打越不成,滿頭大汗,忽然一個踉蹌,險險跌倒。那和尚一杖打下去,被他側身躲過,他身體這樣一側,看到了我的臉。據他後來說,他這天本已筋疲力竭,但忽然看到我臉上流露出對他關切和掛慮的神氣,突然之間,精神大振,金蛇劍法使得凌厲無前,叫道:『溫姑娘,別怕,瞧我的!』也不見他手動,只聽見那和尚大叫一聲,骨溜溜的滾下山去,臨跌下去時只見他禿頂腦門正中釘了一枚金蛇錐,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一驚,他一劍向我爹爹刺去,那道人乘虛攻他後心,那知他突然大喝,左手雙指向道人眼中戳去,道人頭一低,他一劍揮過,把道人攔腰斬為兩截。」

  青青「呀」的一聲叫了出來,溫儀道:「只見他回手一劍,向我爹爹刺去。爹爹見他把兩個武功深湛的幫手接連除去,早已嚇得面無人色,鋼杖使開來已不成家數,我連忙從洞裏奔出來,叫道:『住手,住手!』他聽我一叫,果然停手,我道:『這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說道:『你走吧,饒你性命!』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這時我因為整天沒吃東西,早已餓得虛弱無力,加之剛才擔心受驚,見他饒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全心注意在我身上,忙搶過來扶我,我從他肩上望出去,只見爹爹目露兇光,忽然舉起鋼杖,一杖向他後心打來。他一心只在掛念我有沒有受傷,完全沒想到竟會偷襲,我忍不住叫了出來:『留心!』他一楞,要想避讓,已經不及,頭一側,一杖打在他的背上。他夾手把鋼杖奪過,擲入山谷之中,雙手向爹爹打去,爹爹無法招架,閉目等死,那知他回頭向我望了一眼,嘆了一口氣,向爹爹道:『你快走。別讓我回心轉意,又不肯饒你了!』爹爹不再說話,跑下山去。他背上吃了爹爹這杖,受傷竟自不輕,爹爹剛走,他就一口鮮血,噴在我胸前衣上。」

  青青「哼」了一聲道:「三爺爺這樣不要臉,明裏打不過人家,就暗暗下毒手!」溫儀嘆道:「按理說,他是我家的大仇人,連殺了我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但見他受人圍攻暗算,我竟禁不住心裏向著他,這也叫作前生的冤孽。他搖搖晃晃的走進洞去,從囊中拿出傷藥來吃了,接連又噴了許多鮮血出來,我嚇得只是哭。他雖然受傷,神色卻很高興,問我:『你幹麼哭?』我哭道:『你傷得這樣。』他笑道:『你是為了我哭?』我回答不出,只覺得很是傷心。他過了一會,說道:『自從我全家的人給你六叔害死之後,從來沒一人關心過我。我今天殺了你的一個堂兄,一共前後已殺了四十人,本來還要再殺十個人的,看在你的眼淚面上,我罷手不殺了。』我只是哭,不說話。他又道:『你家的婦女我也不害了,等我傷好之後,我送你回家。』我心裏說不出的滋味,只覺得他答應不殺人了,那很好。以後幾天我燒湯煮飯,用心服侍他。有一天他整天暈了過去,到得傍晚,眼見不成了。我哭得兩眼都腫了。他忽然睜開眼來,笑了一笑,說道:『不要緊,不會死。』過了兩天,果然慢慢好了起來,一天晚上他對我說,他那天中了我爹爹一杖,本來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後,我在這絕頂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來找,那我一定得餓死,為了我,他無論如何要活著。」

  青青插嘴道:「媽,他待你很好啊,這人很有良心。」說著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承志臉一陣發熱,把頭轉了開去。溫儀又道:「他身體逐漸痊癒,和我講他小時候的事情,說他爸爸媽媽怎樣疼他愛他,哥哥姊姊又怎樣愛護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媽媽怎樣三天三夜沒睡覺。那知一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殺了,那時我覺得這個人雖然外面瞧來心腸毒辣,但說到他親人的時候,卻露出很柔和的軟心腸來。他還拿出一個繡花的紅肚兜來給我看,說是他週歲時他媽媽給他親手繡的。」

  溫儀說到這裏,從懷中把這肚兜掏出來,攤在桌上。袁承志見這肚兜是紅緞子的面,白緞子的裏子,上面繡著一個光身的胖娃娃睡在一張大芭蕉葉子上,那胖娃娃的神情憨憨的很是可愛,繡工精緻,想來他媽媽刺繡時滿心是愛子之情。袁承志從小沒有爹娘,看到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陣心酸。

  溫儀繼續道:「他常常唱山歌給我聽,還用木頭削成各種玩具給我,說我是一個不懂事的女娃娃。後來他傷勢完全好了,我見他越來越不開心,忍不住問他原因,他說他捨不得離開我。我說:『那麼我就在這裏陪你好啦!』他非常開心,在山峰上兩株大樹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樣翻筋斗。他對我說:『他得到了一張圖,發現了一批價值難以估計的黃金和珠寶,據說從前燕王篡位,從北京打到南京,建文皇帝倉皇出走,把國庫裏的珍珠寶貝全部埋在南京一個祕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後,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監幾次下南洋,聽說主要是為了找尋建文帝的下落,他為什麼這樣著急的找呢?那就是為了這批珍寶。』」

  袁承志暗暗點頭,心想:「原來在金蛇祕笈中發現的,就是這張藏寶處所的地圖。」溫儀繼續說道:「他說成祖皇帝一生沒找到這張圖,但幾百年後,卻被他無意之中得到了,現在他大仇已報,就要去尋這批珍寶,等尋到之後,再來接我,現在先把我送回家去。」溫儀恨恨的道:「我回家之後,大家卻瞧我不起,我很是惱怒,他們沒本事保護自己的女兒,現在我清清白白的回家,大家反而來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們,不跟他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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