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三二


  青青接口道:「媽媽,你做得對。」溫儀道:「我在家裏等了三個月,一天晚上忽然聽見窗下有人唱歌,一聽聲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開窗子讓他進來。我們見了很是歡喜,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這孩子。那是我自己願意的,到現在我也一點不後悔。人家說他強迫我,不是的,青兒,你爸爸一向待你媽媽很好,我們之間一直很恩愛,他始終尊重我,從來沒強迫過我。」

  袁承志心中暗暗欽佩她的勇氣,聽她說得一往情深,不禁淒然。青青忽然低聲唱了起來:「從南來了一群雁,也有成雙也有孤單。成雙的歡天喜地聲嘹亮,孤單的落在後頭飛不上。不看成雙,只看孤單,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溫儀淒然道:「這孩子從小沒了爸爸,在我懷裏聽這種歌,聽得多了,居然也記住了。」袁承志道:「夏老前輩這次再來,大概是找到了寶藏?」

  溫儀點頭道:「他說雖然還沒找到,但已有了線索,一定可以找到。我們商量著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那知我們的話給人偷聽去了。第二天天沒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給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門。我當然很怕,他說不要緊,就是有千軍萬馬也殺得出去,他把門一開,進來的是我爹爹和大伯、二伯三人,他們都沒帶兵刃,穿了長袍馬褂,我們見他們這副裝扮,很是詫異。爹爹說:『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這也是前生的冤孽。以後咱們結成親家,可許再動刀動槍。』他以為爹爹怕他再殺人,說道:『你放心,我早答應她不殺你家的人啦!』爹爹說:『私下走可不成,也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他聽了很是喜歡,那知道這樣上了爹爹的當。」

  袁承志道:「令尊是騙他的,不是真心?」溫儀點點頭,說道:「爹爹就留他在廂房裏,辦起喜事來。他很是機警,我家送給他吃的酒飯茶水,他先拿給狗吃,狗吃了一點沒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沾脣,晚上都拿出去倒掉,自己在石樑鎮上買東西吃。一天晚上,媽媽拿了一碗蓮子糕來,對我說:『你拿去給姑爺吃吧!』我一點也不懂事,還以為媽媽體惜他,我高高興興的捧到他房裏。他見我親手捧去,喜歡得什麼也沒防備,幾口吃了下去,正和我說話,忽然臉色大變,站起來叫道:『阿儀,你心腸這樣狠!』我嚇慌了,問道:『什麼?』他道:『你為什麼下我的毒?』」

  袁承志和青青聽了她的口氣,不禁毛骨悚然。寂靜中只聽見亭子外如梟嗚般一陣磔磔怪笑,袁承志回頭一看,見溫氏五兄弟站在亭外。溫明山喝道:「阿儀,你把自己的醜事說給外人聽,還要臉麼?」溫儀脹紅了臉,要想說話,隨即忍住,轉頭對袁承志道:「十九年來,我沒跟爹爹說過一句話,以後我也永不會和他說話。我不怕他們,你怕不怕?」青青道:「承志大哥不會怕的。」溫儀道:「好,我就說下去。」她提高了聲音,繼續說道:「我急得哭了出來,我也不知道要怎樣說,怎樣做才好,突然房門被人踢飛,許多人手執刀槍湧了進來。」

  溫儀向亭子外一指道:「當時排在房門外的就是這些人,不過他們手裏都拿了暗器,爹爹總算良心好,叫道:『阿儀,出來!』我知道他們要等我出去之後,立刻向他發射暗器,房間只是這麼一點地方,他往那裏躲去?我道:『我不出來,你們連我一起殺了吧!』他本來眉頭深鎖,坐在椅上,他以為我和家裏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所以十分傷心難受,也不想動手反抗,聽我這麼說,突然跳了起來,很開心的道:『你知道這碗蓮子糕裏有毒藥嗎?』我端起那隻碗,見碗裏還剩了一點點糕汁,一口喝下,說道:『要是這裏面有毒,我跟你一起死!』他一掌把碗打落,但我已經喝了一口,他笑道:『好,死就一起死!』他轉頭向他們罵道:『用這種卑鄙手段,不怕醜麼?』大伯伯怒道:『誰用毒藥害你?你自恃本領好,就出來鬥鬥!』他說:『好!』就牽了我的手出去,外面他們已安排好了梅花樁,他就和我爹爹、伯伯、叔叔這五兄弟打了起來。他喝的蓮子糕裏雖然沒有毒藥,但裏面放了他們溫家祕製的『醉仙蜜』,只要喝了,慢慢會全身無力,一睡如死,要過一日一夜才能醒來。這些人哪,還捨不得用毒藥害死他,想把他醉倒,再慢慢來折磨他。」她說到這裏,語氣中充滿怨毒。

  這時溫明達叫了起來:「喂,姓袁的,你敢不敢跟咱們五兄弟同時鬥鬥?」袁承志前兩日念在他們是青青的長輩,所以對他們很有禮貌,現在聽溫儀把他們的陰毒都抖了出來,不覺滿懷憤怒,叫道:「哼,你們十兄弟齊上,我也不怕!」他話未說畢,一條人影撲進亭來,喝道:「小子無禮,給我滾出來!」袁承志見這人身材魁梧,披髮滿頭,用一隻亮晃晃的銅箍箍住,身上穿著一件大紅架裟,是一個帶髮頭陀,前兩晚竟沒見過。原來這頭陀名叫鄧勝,是河南省的大盜,這天來拜訪溫氏兄弟,想和石樑聯手做一件巨案,見名聞大江南北的溫氏兄弟對這樣一個後生小子居然頗有忌憚之意,很是不忿,撲進亭來,想把袁承志扯出去痛打一頓。袁承志見他身法,知他這一撲之勢很是厲害,身子一偏,左手已扯住他的長髮,順勢一甩,把一個胖大頭陀摜在玫瑰叢裏。玫瑰花枝上生滿小刺,把這頭陀臉上、臂上、腿上刺得鮮血淋漓。

  溫儀冷笑一聲道:「那天晚上,他們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來他可以抵敵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之後,越打越是手足酸軟。他們五兄弟有一個練好了的『溫氏五行陣』,連環邀擊,總教敵人緩不出手腳來——」溫明山厲聲喝道:「阿儀,你要向外人洩底是不是?」

  溫儀不理父親的話,對袁承志道:「他急著想擊倒五人中的一人,就可破了這五行陣,但他搖搖幌幌的越來越不行,我叫道:『你快走吧,我永遠不負你!』」她這一聲叫,聲音緊張慘厲,似乎就和那天晚上叫的一樣。青青嚇怕了,連叫:「媽媽!」袁承志見溫儀眼光散亂,呼吸急促,知她刺激過甚,不能再說下去,道:「伯母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們談一談,明兒再來瞧你。」溫儀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彆了十九年啦,今兒非說出來不可。袁相公,你聽我說呀!」袁承志她說話中帶著哭聲,點頭道:「我在這裏聽呢。」

  溫儀仍舊緊緊扯住他衣袖不放,說道:「他們要他的命,可是更加要緊的,他們想發財。他再打一陣,身上受了傷,支持不住,跌在樁下,他們知道他得到一張藏寶的地圖,逼著他交出來。他說:『那圖不在我身上,誰有種就跟我去拿。』哈哈,這樣他們就為難啦,放了他吧,等藥性一過,可沒人再制得住他,殺了他吧,那張圖可永遠拿不到了。最後還是我的爹爹主意兒大,哈哈,好聰明,不是嗎?那時候他已經昏睡過去,我也暈倒了。等我醒來,他們早在他身上搜了個遍,那張圖果然不在。他們就把他腳筋和手筋都挑斷了,教他空有一身武功,以後永遠不能再使勁,然後再放他走,逼他去拿圖。真聰明,是不是?哈哈,哈哈?」

  袁承志見她神智失常,勸道:「伯母,你還是回去吧。」溫儀道:「不,你一走,他們就會把我害死,我要完全說出來才痛快——他們押著他走了,這五兄弟誰也信不過誰,還有峨嵋派的兩位好手一同去。大家都想發這筆橫財。不知道怎樣,還是被他逃脫了,大概他給了他們一張圖,他們一快活,防備就疏忽了。他們很聰明,我那金蛇郎君可也不蠢哪。他們七個人拿到這張圖,你搶我奪的,五兄弟合謀把峨嵋派的兩個人先害死了。」

  溫明義在亭外厲聲罵道:「阿儀,你再胡說八道,可小心著!」溫儀笑道:「我幹麼小心?你以為我還怕死麼?」她轉頭對袁承志道:「那知道這張圖根本是假的,他們五個人在南京鑽來鑽去搞了大半年,本錢花去上萬兩銀子,一個小錢也沒找到,哈哈,真是再痛快也沒有啦。」

  溫氏五兄弟空自在亭外咬牙切齒,都畏懼袁承志,不敢攻進亭來。溫儀說到這裏呆呆的出神,緩慢而低沉的說道:「他這一去,我就沒再得到他的消息。他手腳上的筋都斷了,已像廢人一樣,他是這樣心高氣傲的人,不痛死也會氣死——」這時溫明達叫道:「姓袁的,你聽到她說我們溫氏的五行陣,你有種就出來試試。」溫儀低聲道:「你走吧,別跟他們鬥。」

  袁承志和溫氏五兄弟一一較量過,知道憑單打獨鬥,沒一個是自己對手,不過他們五人齊上,再加有什麼操練純熟的五行陣,聽溫儀說來,這陣勢按金木水火土連環生剋變化,確是不易擊破。再加初次較量時大家沒有冤仇,手下各自容情,現在自己知道了他們的隱私,而他們也認定自己與金蛇郎君頗有淵源,這種人什麼陰狠毒辣的手段都用得出,一不留神,慘禍立至,所以頗為躊躇。溫明義叫道:「怎麼,不敢麼?乖乖的跟爺們叩三個響頭,就放你出去。」溫明施陰森森的道:「現在叩頭也不成啦。」袁承志朗聲說道:「溫氏五行陣據說厲害無比,晚輩很想見識見識,不過我現在十分疲累,讓我休息一個時辰,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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