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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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插口道:「的確不壞,殺了一個大閨女,帶來一口大箱子。」溫儀道:「青青,別多嘴,聽伯伯說下去。」 溫南揚道:「這天晚上,廳上點起了明晃晃蠟燭,四個家丁把那口大箱子抬進來,爹爹和四位叔伯坐在中間,我親自動手,先把繩子割斷,再把鐵釘一枚枚的起出來,這時我記得很清楚,大伯伯笑著說:『老六又不知道看中了那家的娘兒,荒唐得不想回家,把這一箱東西叫孩子帶回來。來,咱們瞧瞧是什麼寶貝!』我把箱蓋打開,見上面舖著一張紙,紙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寫著『溫氏五兄弟同拆』幾個字。我見那幾個字寫得很好,不是六叔的手筆,就把信交給大伯伯,他並不拆信,說道:『下面是什麼東西?』我把那層紙揭開,下面是方方的一個大包裹,包裹用線密密縫住,大伯伯道:『六嫂,你拿剪刀來拆吧。六弟怎麼忽然細心起來啦?』六嬸拆開縫著的線,把包袱一揭開,裏面嗖嗖的射出七八枝毒箭來。」青青驚呼了一聲,袁承志心想:「這是金蛇郎君的慣技。」 溫南揚道:「這件事現在想起來還得多謝天老爺有眼,要是我性急去揭包袱,這條性命還在嗎?這幾枝毒箭哪,箭箭都射進了六嬸肉裏,那是見血封喉、劇毒無比的藥箭,六嬸登時全身發黑,哼也沒哼一聲就倒地死了。」 他說到這裏,轉過頭厲聲對青青道:「那就是你爸爸幹的好事。這一來,廳上的人全都轟動,五叔疑心是我使奸,逼我把包袱打開,我站得遠遠地,用一條長竿把包袱挑開,總算再沒箭射出來,你道包裹是什麼珍珠寶貝?」青青道:「什麼?」溫南揚提高了聲音道:「你六爺爺的屍首!」 青青吃了一驚,嚇得嘴脣都白了,溫儀知她驚嚇,伸手摟住了她。四人靜默了一陣,溫南揚道:「你說這人居心狠不狠?他把六叔殺了也就罷了,卻把他屍首這樣送回家來。」溫儀道:「你沒說他為什麼要這樣。」溫南揚道:「哼,你當然覺得是應該的。」 溫儀望著天空的星星,出了神,緩緩地道:「青青,那時我比你大一歲,可是比你更加孩子氣,什麼也不懂。這些伯叔在家裏無惡不作,我向來不喜歡他們,見六叔死了,老實說我心裏也不難受。那時我只覺得奇怪,奇怪六叔這樣好的武功,怎麼會被人殺死。我躲在媽媽身後,不敢說話,只聽見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大聲讀了起來。這件事過去有二十年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我還是記得清清楚楚。大伯伯氣得臉色發白,讀信的聲音也打了顫,他這樣念:『石樑派溫氏七兄弟共鑒:送上屍首一具,敬請笑納。此人污辱我親姊之後,又將其殺害,並將我父母兄長,一家五口全體殺死,我孤身一人逃脫在外,現歸來報仇。血債十倍回報,方解我恨。我必殺你家五十人,污你家婦女十人。不足此數,誓不為人。金蛇郎君夏雪宜敬白。』」 她念完信,吁了一口氣,對溫南揚道:「南揚哥,六叔殺他全家的事可有?」溫南揚傲然道:「咱們男子漢大丈夫,入了黑道,劫財劫色,殺人放火,都是稀鬆平常的事。六叔見他姊姊長得不錯,用強不從,拔刀殺了,祇怕也是有的。」 溫儀嘆道:「你們男人在外面作了這樣大的孽,我們女子在家裏那裏知道。」溫南揚又道:「大伯伯讀完了信,哈哈大笑,說道:『他找上門來最好,否則咱們去找他,還不知他躲在那裏呢?』他話雖這麼說,可十分謹慎,當晚大家嚴行戒備,又派人連夜把七叔和八叔從金華和嚴州叫回來。」 袁承志心中奇怪:「怎麼他們兄弟這樣多?」青青也問了起來:「媽,我們還有七爺爺,八爺爺,怎麼我不知道?」溫儀道:「那是你爺爺的堂兄弟,本來不住在這兒的。」溫南揚道:「七叔一向在金華住,八叔在嚴州住,雖是一家,外面知道的人不多。那知這金蛇奸賊消息也真靈,七叔和八叔一動身,半路上都被他害死了。這奸賊神出鬼沒,不知那一天把咱們家裏收租米時計數用的竹籌偷去了五十根,殺死咱們一個人,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籌,看來不插滿五十根,他不肯收手。」 青青道:「咱們這裏宅子裏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麼抵擋不住?他有多少人呢?」 溫南揚道:「他只有一個。這奸賊從來不公然露面,平時也不知躲在什麼地方,只等咱們的人一落單,忽然就被害死。我爹爹又急又怒,邀了幾十名江湖好手來石樑,整天在宅子裏吃喝,等這奸賊到來,宅子外面貼了大佈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來決鬥。但他毫不理會,見咱們人多,他就絕跡不來,過了半年,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二房裏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在塘裏溺死,身上又插了竹籌,原來這奸賊也真有耐心,悄悄的等了半年,看準了時機方下手。接連十來天,宅子裏天天有人斃命,石樑鎮上棺材店做棺材也來不及,祇得到衢州城裏去買。對外面說,只說宅子裏衝撞了神道,鬧瘟疫。儀妹妹,這些可怕的日子你總記得吧?」溫儀道:「那時候全鎮的人都人心惶惶,咱們宅子裏日夜有人巡邏,爹爹和伯叔們輪班守望,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間屋裏,不敢走出大門一步。」溫南揚切齒道:「饒是這樣,四房裏的兩位嫂嫂從夜裏還是被他擄了去,當時咱們只道又被他害死了,那知過了一個多月,兩位嫂嫂從揚州捎信來,說被這奸賊賣到了娼寮,被迫接了一個月客人。四爹爹氣得險險暈死過去,只好派人去贖了出來。」 袁承志聽得毛骨悚然,心想:「這金蛇郎君雖然是報父母兄姊之仇,但把元凶首惡殺死也已經夠了,這樣做未免過份。」他不自禁的搖頭,很不自禁的搖頭,很覺不以為然。 溫南揚道:「最氣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關三節,他就送一封信來,開一張清單,說還欠人命幾條,婦女幾人。石樑派在江南縱橫數十年,現在被這奸賊一人累得如此之慘,大家處心積慮,要報仇,但這奸賊身手實在太強,爹爹和叔叔們和他交了幾次手,都不是他的敵手。大家一商量,實在無法可施,咱們防得緊了,他可以接連幾個月不來,只要稍稍一鬆,立刻出事。兩年之間,咱們溫家被他大大小小一共殺死了三十八人。青青,你說,咱們恨他應不應該?」青青道:「後來怎樣?」溫南揚道:「讓你媽媽說下去吧。」 溫儀對袁承志望了一眼,淒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那麼我什麼事也不必瞞你,只求袁相公待會把他死時的情形,說給我們母女倆知道——那麼——」她說到這裏,聲音又哽咽了,隔了一會,說道:「那時我不懂他為什麼這樣狠,其實也不想懂。我什麼事也不理會。爹爹不許我們走出大門一步,我好氣悶,每天只能在園子裏玩,而且爹爹說,沒有哥哥們陪著,女孩子們就是白天也不能到園子裏去。這天是陽春三月,田裏油菜花的香味一陣陣吹到宅子裏來,我真想到山坡上來看看花,聞聞田野裏那股風的氣味,可是這害死了人的金蛇郎君呀,把我在這樣好的天氣關在屋子裏。我真想一個人溜出去一會兒,可是想起爹爹那股嚴厲的神氣,又不敢啦。這天下午,我和二房裏的三姊姊,五房裏的嫂嫂,還有南揚哥你和念慈哥,我們五個人在園子裏玩,我在盪鞦韆,越盪越高。身子飄了起來,從牆頭上望出去,見到綠油油的楊柳,一株株開得非常茂盛的桃花,心裏真是高興。忽然,念慈哥怪叫了一聲,仰天跌倒,當時我嚇了一大跳,後來才知他胸口中了那個人的一枚金蛇錐,當場就打死了。南揚哥你呢?我記得你馬上逃進了屋,把我們三個女人丟在外面。」 溫南揚脹紅了臉,辯道:「我一個人打不過他,豈不是白送性命?我是去叫救兵。」溫儀道:「我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只見牆頭上一個黑影跳了下來,剛剛站在我的鞦韆上。他用力一盪。那鞦韆飛了起來,他一把將我攔腰抱住,我只覺騰雲駕霧般的飛了出去。我以為這一下兩人都要跌死了,那知他左手抱著我,右手在牆外大樹上一扳,又是一彈,輕輕的落在十多丈外。這時我嚇胡塗了,舉起拳頭往他臉上亂打,他手指在我肩窩裏一點,我登時全身癱軟,一動也不能動啦,只聽見後面後多人大聲叫嚷追趕,但後來聲音越來越遠,他挾著我奔了半天,到了一個懸崖削壁上的山洞裏。他把我穴道點醒,望著我獰笑,我忽然想起了那兩位嫂嫂,心想與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乾淨。我一頭向山石上撞去,他吃了一驚,在我後心一拉,我終於沒撞死,留下了這個疤。」她往自己額角上一指,袁承志見那傷疤隱在頭髮叢裏,部位很大,想來當時受傷不輕。 溫儀嘆道:「那時他不拉我這把,讓我死了,對他自己可好得多,誰知這一拉竟害了他。那時我昏了過去,等醒來時,見自己睡在山洞的一條毯子裏,我一嚇又險險暈了過去,後來見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才稍稍放了一點心。大概他見我自己尋死,強盜發了善心,所以不再下手害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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