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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過了一會,青青之母悠悠醒來,哭道:「我苦苦等了十八年,只盼他來接我們娘兒倆離開這地方,那知他竟一個人先去了,青青都沒見她爸爸一面——」袁承志道:「伯母不必難過,夏老前輩現在平平安安的長眠地下,他的骸骨小侄已好好安葬了。」青青之母說道:「原來是袁相公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怎樣報答才好。」說著站起來施了一禮,又道:「青青,快給袁大哥磕頭。」青青拜倒在地,袁承志忙也跪下還禮。青青之母道:「不知他可有什麼遺書給我們?」

  袁承志斗然想起祕笈封面夾層中那張地圖和附註的字:「得寶之人,務請赴浙江衢州石樑,尋訪溫儀,贈以黃金十萬兩。」他當時看了這張「重寶之圖」,因為心中絲毫沒有貪圖之念,隨手在行囊中一塞,沒有再去注意,而且他想金蛇郎君曠世武功,絕頂聰明,竟至喪身荒山,險些骸骨無人收殮,祇怕還是受了這重寶之害。天下所有奇珍異寶,無一不足招致大禍,這話師父常常提起,所以他對金蛇郎君這張遺圖頗有一點厭憎之感,現在經青青之母一問,這才記起,說道:「小侄無禮,斗膽請問伯母,伯母的閨字可是一個『儀』字?」青青之母一驚,說道:「不錯,你怎麼知道?」她隨即念頭一轉,道:「那一定是他遺書上寫著的了,袁相公可帶著?」這時她神態十分焦慮。

  袁承志正要回答,突然右足一點,從亭子欄干上斜刺裏躍了出去,溫儀與青青母女兩人吃了一驚,只聽見一人「呵喲」的喊了一聲,袁承志伸手從玫瑰花叢中抓了一人出來。那人已被袁承志點中穴道,全身癱瘓,動彈不得。袁承志抓住他後心,走回亭子,往地下一擲,青青叫了起來:「那是七伯伯。」溫儀嘆了一口氣道:「袁相公你放了他吧,溫家門中除了我們母女兩人相依為命外,沒有一人當我是親人了。」袁承志聽她說得十分淒苦,伸手在那人穴道中一拍一捏,那人醒了過來。原來那是昨日與他交過手的溫南揚,他是溫明義的兒子,在兄弟行中排行第七。溫青青怒道:「七伯伯,我們在這裏講話,你怎麼來偷聽,也沒一點長輩的樣子。」

  溫南揚本想發作,但剛才袁承志擒住他時手法快得出奇,昨夜又吃過他的苦頭,恨恨望了他一眼,轉頭就走。走出亭子數步,狠狠的道:「不要臉的女人,就會生不要臉的女兒,自己偷漢子不算,還教女兒也偷漢子。」溫儀一陣心酸,兩行珠淚掛了下來。青青那裏忍得他如此奚落,拔劍追出,喝道:「喂,七伯伯,你嘴裏不乾不淨的說什麼?」溫南揚站定,轉過身來罵道:「你這賤丫頭要反了嗎?是爺爺們叫我來的,你敢怎樣?」

  溫青青罵道:「你要教訓我們,大大方方當面來說,幹麼來偷聽我們說話?」溫南揚冷笑道:「我們?不知那裏跑出來的野男人,居然稱起我們來啦,溫家十八代祖宗的臉都被你們丟光啦!」青青氣得脹紅了臉,轉頭對溫儀道:「媽,你聽他說這種話。」溫儀低低的道:「七哥,你來,我有話說。」溫南揚沉吟了一下,昂然走進亭子來。溫儀道:「我們娘兒身世很是可憐,蒙五位爺爺和和位兄弟照顧,在溫家又耽了十多年。那姓夏的事,我從來沒對青青說過,現在既然他已經不在了,這事七哥頭尾知道很清楚,請你對袁相公與青青說一說吧。」溫南揚怫然道:「我幹麼要說,你的事你自己說好啦,只要你不怕醜。」

  溫儀輕輕嘆道:「好吧,我只道他救過你的性命,你還有一點感激之心,那知和溫家所有的人一樣,全是那麼忘恩負義,刻薄寡恩。」溫南揚怒道:「他救我性命,那不錯,可是他為什麼要救我?好,我痛痛快快的說出來,省得你自己說時,不知如何加油添醬,把我說成怎麼一副樣子。」他坐了下來,說道:「姓袁的,青青,我把怎樣認識那金蛇奸賊的事,原原本本的說給你們聽,也好讓你們知道,那奸賊的用心是怎樣險毒。」青青道:「你說他壞話,我不聽。」說著雙手掩住耳朵。溫儀道:「青青,你聽好啦,你過世的爸爸雖然不能說是好人,可是比溫家全家的好處還多上百倍。」

  溫南揚冷笑一聲,說道:「你忘了自己也姓溫。」溫儀不理,溫南揚繼續說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時我還是一個二十一歲的小夥子,爹爹叫我到揚州去給六叔做幫手。」袁承志心想:「原來石樑派溫氏五祖本來有六兄弟。」溫南揚繼續道:「我到了揚州,沒遇上六叔。一天晚上出去做案子,不小心失了手。」溫儀冷冷的道:「你沒說做什麼案子。」溫南揚怒道:「男子漢大丈夫,敢做難道不敢說?我是瞧見一家大姑娘長得好,夜裏跳進牆去採花,她不從,我就一刀殺了。那知她死時一聲大叫,被人聽見了,護院的武師中竟有幾名好手,一齊湧來,好漢敵不過人多,我就被他們擒住了。」

  袁承志聽他說著這種萬惡的罪行竟然毫無羞愧的聲口,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心想怎麼這人如此奸惡無恥。溫南揚又道:「他們把我送到衙門裏監了起來,我也不怕,我想六叔既然在揚州,他武藝江南江北無人能敵,等到知道我失手,自然會來救我出獄。那知等了十多天,六叔始終沒來,上面詳文下來,給我判了個就地斬決,獄卒對我一說,我才驚慌起來。」

  溫青青「哼」了一聲,道:「我還道你是不會怕的。」溫南揚不去理她,繼續道:「過了三天,牢頭忽然拿了一大碗酒,一盤肉來給我吃,我知道明天就要處決了,心想是人都要死,只是老子年紀輕輕,還沒好好享過福,不免有點可惜,心一橫,把酒肉吃了一個乾淨,倒頭便睡。睡到半夜,忽然有人輕輕拍我肩頭,我一翻身坐起,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道:『別作聲,我救你出去!』他拿起一把兵刃,來削我手腳上的銬鐐,他這把兵刃鋒利無比,生鐵鑄成的腳鐐手銬被他輕輕幾下,都削斷了。他拉著我的手,跳出獄去,一直跑到城外的一座古廟裏。我身不由主的跟著他走,其實我不跟也不成,那人輕功好極,手勁又大,拉著我的手,我趕路省了一大半力氣。他點亮神案上的蠟燭,我才看清楚他是一個長得很俊的年輕人,年紀還比我小著幾歲。他是一個小白臉,哼!」他說到這裏,向溫儀和青青狠狠的望了一眼。

  溫南揚又道:「我就向他行禮道謝,那人驕傲得很,也不還禮,說道:『我姓夏,你是石樑派姓溫的了?』我點頭說是,這時看見他手中拿著那柄削斷我銬鐐的兵刃,黑沉沉的似乎是一柄劍,只是劍頭分叉,模樣很是古怪。」

  袁承志心想:「那就是我得到的這柄金蛇劍了。」他不動聲色,聽溫南揚繼續說下去:「我問他姓名,他道:『你不必知道,反正以後你也不會感激我。』當時我很奇怪,心想他救我性命,我當然一輩子感激。那人道:『我是為了你六叔才救你出來的,你跟我來!』我跟著他走到運河邊上,走進一艘船去,他叫船老大向南開船。那船離開了揚州十多里路,我才慢慢放心,知道官府不會再來追趕了。這時那人從衣囊裏會出一對蛾眉刺來,我知道這是六叔用的兵器,六叔素來是隨身不離的,怎麼會落在這人手中,很感奇怪。那人道:『你六叔是我的好朋友,哈哈!』他怪笑了幾聲,臉上忽然一陣殺氣,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他道:『這裏有一隻箱子,你給我送到你家裏去,這封信交給你父親和伯叔們。』他說著向船艙中一指,我見那隻箱子很大,用鐵片釘得十分牢固,外面還用粗繩縛住。他道:『你趕快回去,路上不可停留。這隻箱子必須交你大伯伯親手打開。』我一一答應了,他又說:『一個月之內,我會到你家來拜訪,你家裏的長輩們好好接待吧。』我聽他說的話語氣有些不倫不類,也只好答應。他囑咐完畢,忽然提起船上的鐵錨,喀喇,喀喇,把四隻錨爪都拗了下來。」

  溫青聽到這裏,不由自主的叫了一聲:「好!」溫南揚「呸」的一聲,在地上吐了一口濃痰。這亭子四週都種了玫瑰,是青青親手佈置起來的,她最愛潔淨,見他如此蹧踢這塊雅地,心中說不出的難過,袁承志知道她的心意,伸腳輕輕把痰擦去,青青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溫儀微微點頭,意示嘉許。

  溫南揚繼續說道:「他向我顯示這手武功,我也不知他什麼用意,只見他把斷了的鐵錨往船艙中一擲,說道:『你如不照我的吩咐,這鐵錨就是你的榜樣!』他從囊中拿出一隻大元寶,擲在船板上,說道:『這是你的路費!』說罷就拔起船頭上的兩枝竹篙,一手一枝握定,左手竹篙插入河中,身子已躍了起來,右手竹篙隨即入河,同時拔起竹篙,又向前點去,這樣幾下子,就如一隻標槍般射了過來,那時我功夫還淺,不敢去接,只聽見撲撲兩聲,竹篙穿入了船篷。我嚇得不敢作聲,聽見他在岸上一聲長笑,身子消失在黑影之中。」

  袁承志心想:「這位金蛇郎君也確有豪俠氣概。」他只心裏想想,青青卻公然讚了起來:「這個人真是英雄豪傑。」溫南揚道:「英雄?呸!當時我還以為他脾氣古怪,也不怎麼在意。過江後,我另外僱船,回到這裏來,一路上搬運的人都說這口箱子好重,我想大概六叔這次在外面發了財,這一箱子盛滿了金銀財寶。我花了這麼多力氣運回家,叔伯們一定會多分給我一份,所以心裏很是高興。回家之後,爹爹和叔伯們很誇獎我能幹,說第一次出道居然幹得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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