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二三


  袁承志心想:「溫青這人實在女人氣得緊,見個普通客人還要換衣。」又等了良久,溫青從內堂出來,滿臉堆歡,說道:「袁兄大駕光臨,幸何如之。」袁承志道:「溫兄忘記了這包東西,現在特來送還。」溫青慍道:「你瞧我不起,是不是?」袁承志道:「這個兄弟那裏敢?兄弟就此告辭。」站起來向溫正溫青各自一揖。溫青一把拉住他衣袖,說道:「不許你走。」

  袁承志不禁愕然,溫正也微微變色。溫青道:「我有一件緊要事要請問袁大哥,你今日就在舍下歇吧。」袁承志道:「兄弟在衢州城裏還有事要辦,下次再來叨擾。」溫青只是不允,溫正道:「袁大哥既然有事,咱們不要耽擱他。」溫青道:「好,你一定要走,那你把這包東西帶走。你今兒不在我家住,哼,我知道你瞧我不起。」袁承志沉吟了一下道:「既然溫兄厚意,兄弟就不客氣了。」溫青大喜,忙叫廚房準備點心。溫正一臉的不樂意,然而卻不離開,一直陪著,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

  溫青儘與袁承志談論書本上的事,袁承志對詩詞不大在行,史事兵法卻是從小研讀的,溫青知道了他的性之所近,什麼淝水之戰,官渡交兵談個不休。袁承志暗暗欽服,心想:「這人脾氣雖然古怪,讀書倒頗有見解。」溫正武功甚好,文事卻一竅不通,聽得十分膩煩,卻又不肯走開。袁承志不好意思了,和他談了幾句武功,溫正正要接口,溫青卻又插嘴把話題帶了開去。袁承志見言兩兄弟之間神氣頗有點奇特,溫正雖是兄長,然而對這個弟弟卻似乎頗為敬畏,不敢絲毫得罪,言談之間被他搶白,反而陪笑。如溫青對他辭意略為和善,他就眉開眼笑,高興非凡。

  到得晚間,開上酒席,更是豐盛,用過酒飯後,袁承志道:「小弟日間累了,想早些睡。」溫青道:「小弟局處鄉間,難得袁兄大駕光臨,正想剪燭夜話,多所請益。袁兄既然倦了,那麼咱們明日再談吧。」溫正道:「袁兄今晚到我房裏睡吧。」溫青道:「你這房怎麼留得客人,當然到我房裏睡。」溫正臉色一沉道:「什麼?」溫青道:「什麼不好?我去跟媽媽睡。」溫正大為不悅,也不道別,逕自入內。溫青道:「哼,沒規矩,也不怕人笑話。」

  袁承志見他兄弟為自己鬥氣,很是不安,說道:「我在窮鄉僻壤住慣了的,溫兄不必特別為我費心。」溫青微微一笑,說道:「好吧,我不費心就是。」親自拿了燭臺,把袁承志引進去。走過兩個天井,直到第三進,從東邊上樓。溫青把房門一推,袁承志眼前一耀,先聞到一陣幽幽的香氣,只見房中點了一支紅燭,照得滿室生春,床上珠羅紗的帳子,白色緞被上繡著一隻黃色的鳳凰,壁上掛著一幅唐寅的仕女圖。床前桌上放著硯臺擺設,筆筒中插了大大小小六七枝筆。西首一張几上供著一盆水仙,架子上停著一隻白鸚鵡。袁承志來自深山,那裏見過這種富貴豪華氣派,不覺呆了一呆。溫青笑道:「這是兄弟的臥室,袁兄將就歇一晚吧。」不等袁承志回答,掀帷出門。袁承志在室內四下察看,見無異狀,這才放心,正要解衣就寢,忽聽有人輕輕敲門。

  袁承志問道:「那一位?」只見進來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鬟,眉清目秀,一副聰明伶俐的樣子,手中托著一隻盤子,說道:「袁少爺,請用點心。」把盤子放在桌上,那是一碗桂花燉燕窩。袁承志雖然是督帥之子,但從小生在窮鄉之中,燕窩從來沒有見過,所以也不知那是什麼東西。他初次和少女談話,很有點害羞,紅著臉應了一聲。那丫鬟笑道:「我叫月華,是少爺叫我來服侍袁少爺的,袁少爺有什麼事,吩咐我做好啦。」袁承志道:「沒什麼事了。」月華慢慢退出,忽然回頭咭咭一笑,說道:「那是我家少爺特別做來給袁少爺吃的。」袁承志愕然不知所對,月華一笑出門,輕輕把門帶上了。袁承志解衣上床,抖開被頭,濃香更冽,中人欲醉,那床又軟又暖,迷迷糊糊的一下就睡著了。

  睡到中夜,窗外忽然有個清脆的聲音噗嚇一笑,袁承志在這地方本來不敢沉睡,一聽立即驚醒,只聽見有人輕輕在窗格子上彈了兩下,笑道:「月白風清,如此良夜,袁兄是雅人,難道不怕辜負了這大好時光嗎?」袁承志一聽正是溫青聲聲音,從帳中望出去,果見床前如水銀鋪地,一片月光,窗外一人頭下腳上,「倒掛珠簾」,似乎在向房內窺探。袁承志道:「好,我穿衣就來。」他好奇心起,要看看溫青如此詭祕,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他穿好衣服,暗暗把一柄匕首藏在腰裏,推開窗戶,只覺一陣花香撲面而來,原來窗外是一個花園。

  溫青腳一用勁,人已翻起,俏聲道:「跟我來。」他手中提著一隻籃子,袁承志不知他搞什麼鬼,跟著他越牆出外,兩人展開輕身功夫,直向後山爬去,將到山頂,轉了兩個彎,一陣清風,四週全是花香。月色如霜,一眼望去滿坡儘是白色的黃色的玫瑰。袁承志讚道:「真是神仙一樣的好地方。」溫青提了籃子,在前面慢慢走著,袁承志心曠神怡的跟著他,原來提防之心,一時在花香月光中盡皆消除。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出現一個小小的亭子,溫青叫袁承志坐在石上,自己打開籃子,取出一把小酒壺,斟滿了酒,說道:「這裏不許吃葷。」袁承志挾起酒菜,果然都是些香菇、木耳之類的素菜。溫青從籃裏抽出一枝洞簫,說道:「我吹一個曲子給你聽。」袁承志點點頭,溫青緩緩的吹了起來。袁承志不懂音律,只覺自己的心飄盪盪的如在仙境,非復人間。溫清吹完一曲,笑道:「你愛什麼曲子?我吹給你聽。」袁承志嘆了一口氣道:「你懂得真多,怎麼這樣聰明?」溫青下顎一揚,笑道:「是麼?」

  溫青拿起洞簫,又輕輕吹了一曲,這次曲調更是柔媚婉轉,加之月色溶溶,花香幽幽,袁承志出世以來從未遇到過這種境界。溫青擱下簫,低聲道:「你說還好聽麼?」袁承志道:「世界上有這樣好聽的音樂,以前我做夢也沒想到過。」溫青眼波流動,微微一笑。這時兩個人坐得很近,袁承志覺得鼻端中聞到的,除了玫瑰清香之外,還有淡淡的脂粉氣,心想這個人實在沒丈夫氣,幸虧自己不是口齒輕薄之人,否則豈不恥笑於他。

  溫青道:「你愛不愛我吹簫?」袁承志點點頭,溫青又把簫放到脣邊,吹了起來,袁承志聽得出神,突然簫聲驟歇,溫青雙手一拗,拍的一聲,把一枝竹簫折成兩截。袁承志登時呆了,說道:「怎麼?你——你不是吹得好好的嗎?」溫青低下了頭,悄聲道:「我從來不吹給誰聽。他們就知道動刀動劍,也不愛聽這個。」袁承志急道:「我沒騙你,我真的愛聽呀,真的。」溫青道:「你明天要去啦,去了之後,你永遠不會再來,我再吹什麼簫?」他頓了一下又道:「我脾氣很不好,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就管不了自己——我知道你討厭我,心裏很瞧不起我。」袁承志不知道說什麼話好。溫青又道:「所以你永遠不會再來了。」

  袁承志慨然道:「你一定瞧得出,我什麼也不懂,我是初次到江湖來,我可不會說謊。你說我心裏瞧不起你,覺得你討厭,老實說,那本來不錯,不過現在有點不同了。」溫青低聲道:「是麼?」袁承志道:「我瞧出來,你一定有什麼傷心的事,所以脾氣特別。那是什麼事?你能說給我聽麼?」

  溫青沉吟了一下,忽然道:「我告訴你,不過祇怕你會更加瞧我不起。」袁承志道:「一定不會。」溫青咬一咬牙道:「好吧,我對你說。我媽媽做姑娘的時候,受了壞人欺侮,生下我來。我外公打這壞人又打不過,後來約了十多個好手,才把那壞人打跑,所以我是沒有爸爸的人,我是一個私生——」說到這裏,流下淚來。袁承志道:「這又怪不得你,也怪不得你媽媽,是那壞人不好。」溫青道:「可是人家卻不這樣說,他們當面不敢說,背地裏卻罵我,罵我媽。」袁承志道:「好,有誰這樣卑鄙,我幫你打他。現在我不討厭你了,你如當是朋友,我一定再來看你。」溫青高興得跳了起來,袁承志見他喜動顏色,笑道:「我來看你,你很高興嗎?」溫青道:「喂,你說過的,一定要來。」袁承志道:「我決不騙你。」忽然背後微微響動,袁承志知道有人,站起轉身,只聽見一個人冷冷的道:「半夜三更在這裏偷偷摸摸的幹麼?」

  那人高高瘦瘦,正是溫正。只見他滿臉怒氣,雙手叉腰,一副質問的神色。溫青本來微微一驚,見是溫正,怒道:「你來幹麼?」溫正道:「問你自己呀。」溫青道:「我和袁兄在這裏賞月,誰請你來了?這裏除了我媽媽之外,誰也不許來。三爺爺說過的,你敢不聽話?」溫正向袁承志一指道:「怎麼他又來了?」溫青道:「我請他來的,你管不著。」袁承志見他兄弟兩人為自己傷了和氣,很是不安,說道:「咱們賞月已經盡興,大家回去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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