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二四


  溫青道:「我偏不去,你坐著。」袁承志只好又坐了下來。溫正呆在當地,悶悶不語。溫青怒道:「這些花都是我親手栽的,我不許你看。」溫正道:「我看都看過了,我還要聞一下。」說著用鼻子嗅了幾下。溫青怒火大熾,忽地跳起來,雙手一陣亂拔,把玫瑰花拔起了二十幾叢,隨拔隨拋,哭道:「好,你欺侮我,你欺侮我。把玫瑰拔掉,誰也看不成,這樣你高興了吧?」

  溫正怒氣勃勃,一言不發,恨恨而去,走了幾步,回頭說道:「我這樣對你好,你卻如此待我,你自己想想有沒有良心。」溫青哭道:「誰要你對我好了?你瞧著我不順眼,你請爺爺們把我趕出去好啦。我和袁兄在這裏,你去告訴爺爺們,我也不怕。」溫正嘆了一口氣,垂頭喪氣的走了。溫青回到亭中坐下,過了半晌,袁承志道:「你怎麼對你哥哥這樣子?」溫青道:「他又不是我的哥哥。我媽媽姓溫,這裏是我外公家裏,他是我媽媽堂兄的兒子,其實是我表哥。要是我有爸爸,就有自己的家,用不到住在別人家裏,受別人的氣了。」說著又垂下淚來。袁承志道:「我瞧他對你倒是挺好的,反而你,你對他很兇。」

  溫青忽然笑了出來,道:「我如不對他兇,他更無法無天呢。」袁承志見他又哭又笑,一副天真瀾漫的樣子,想到自己身世,不禁頓起同病相憐之感,說道:「我爸爸給人害死了。那時我還只有七歲,我媽媽也是那年死的。」溫青道:「你報了仇沒有?」袁承志道:「說來慚愧,我真是不幸——」溫青道:「你報仇時我一定幫你,不管這仇人多麼厲害,我一定幫你。」

  袁承志好生感激,握住了了他的手。溫青的手微微一縮,隨即給他捏著不動,說道:「你本領當然比我好上十倍也不止,但我瞧你江湖上的事很生,我將來可以幫你出主意。」袁承志道:「你真好。我沒有一個年紀差不多的朋友,現在遇到了你——」溫青低頭道:「就是我脾氣不好,總有一天會得罪你。」袁承志道:「我既當你朋友,知道你心地好,得罪了我,也不會介意。」溫青大喜,嘆了一口氣道:「我就是這件事不放心。」

  袁承志見溫青神態大變,溫柔和平,與他在衢江中殺沙老大及對溫正爭吵時的情形,大不相同,說道:「我有一句話,不知溫兄肯不肯聽。」溫青道:「這世界上我就聽三個人的話?第一個是我爺爺,第二是媽媽,第三就是你了。」袁承志心中一震,說道:「你這樣瞧得起我,其實,別人的話只要說得對,咱們都應該聽。」溫青道:「哼,我才不聽呢。誰待我好,我——我心裏也喜他,那麼不管他說得對不對我都聽的。要是我討厭的人哪,他說得再對,我偏偏不照他的話做。」

  袁承志笑道:「你真是孩子脾氣,你幾歲了?」溫青道:「我十八歲,你呢?」袁承志道:「我大你兩歲。」溫青低下了頭,忽然臉上一紅,悄聲道:「我沒親哥哥,咱們結拜為兄弟,好不好?」

  袁承志生來謹細,對溫青的生世實在毫不知情,雖然見他對自己推心置腹,但談到結拜,卻頗有點遲疑。溫青見他沒有回答,站起身來,向前飛跑。袁承志吃了一驚,連忙隨後追去,只見他向山頂直奔,心想這人性情激烈,不要自己不肯答應,羞辱了他,祇怕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忙展開木桑道人所傳的輕功,幾個起落,已搶在他的前面,叫道:「溫兄,你生我氣麼?」溫青聽見他叫「兄弟」,心中大喜,登時住足,坐在地上,說道:「你瞧我不起,怎麼又叫人家兄弟?」袁承志道:「我幾時瞧你不起?來來來,咱們就在這裏結拜。」

  於是兩人向著月亮跪倒,發了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的重誓,站起身來,溫青向袁承志一揖,低低叫了聲:「大哥!」袁承志回了一揖,說道:「我叫你二弟吧。現在不早啦,咱們回去睡吧。」兩人牽手回房。袁承志道:「你不要回去吵醒伯母了,咱們就在這裏同榻而睡吧。」溫青斗然滿臉紅暈,把手一摔,嗔道:「你——你——」隨即一笑,說道:「明天見。」飄然出房。把袁承志弄得愕然不知所云。

  第二天早晨,袁承志正坐在床上練功,月華送來早點,袁承志跳了下床,向月華道勞,正吃早點,溫青走進房來,笑道:「大哥,外面來了一個女子,說是來討金子的,咱們出去瞧瞧。」袁承志道:「好。」兩人來到大廳,只見溫正滿廳遊走,正與一個青年女子打得甚緊。旁邊兩個老者坐在椅中觀戰,一個老人手拿一條枴杖,另一個卻是空手。溫青走到拿枴杖的老者身旁,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那老者向袁承志上下打量,點了點頭,袁承志瞧著那女子大約十八九歲年紀,雙頰暈紅,相貌很美,攻守之間,法度嚴謹,兩人一時間分不出上下,拆了十餘招,袁承志突然心中一震,越看越是疑心。

  只見那女子欺進一步,長劍指向溫正肩頭,溫正反手一擊,其快如風,眼見那女子的寶劍就要被他單刀砸飛,那知溫正快,那女子更快,長劍圈轉,倏地向溫正頸中劃來。溫正一驚,向後連縱三步,那女子乘勢直上,刷刷數劍,攻勢十分迅捷,袁承志已把她武術家數看得十分明白,雖然不是華山派本門中人,但必定受過本門兄弟的指點,否則依她功力,早已支持不住,仗著劍術精奇,尚能和溫正勉強打個平手,莫看她攻勢凌厲,其實溫正又穩又狠,後勁比她長得多。溫青也已瞧出那女子非溫正敵手,微微冷笑道:「憑這點子道行,也想上門來討東西。」

  再拆了數十招,果然那女子攻勢已緩,溫正卻是一刀狠似一刀,袁承志見情勢危急,忽地縱起,躍入兩人之間。兩人打得正緊,兵刃那裏收得住勢,一刀一劍,齊奔袁承志身上砍到。溫青驚呼一聲,那兩個老者已站了起來,因為出其不意,都來不及救援。只見袁承志右手在溫正手腕上輕輕一推,左手反手在那女子手腕上微微一擋,兩人兵刃不由自主的向外盪了開去。袁承志要奪這兩人兵刃是易如反掌,只因不願衒示,又怕溫正難堪,所以只把兵刃輕輕推開,但他這一出手,兩人都已知他武功比自己高出數倍,齊齊躍開,又驚又怒。

  溫正只道袁承記著昨夜之恨。那少女卻見他與溫青一齊從內堂出來,自然以為他是敵人一黨,眼見不敵,仗劍就要躍出。袁承志叫道:「這位姑娘且慢,我有話說。」那少女怒道:「我打你們不贏,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來討金子,你們還要想怎樣?」袁承志作了一揖,說道:「姑娘請勿見怪,請教姑娘尊姓大名,令師是那一位?」那少女「呸」了一聲道:「誰高興跟你囉唆?」斗然躍起,向門外縱去。

  袁承志左足一點,早已擋在外面,低聲道:「莫走,我幫你。」那少女呆了一呆,問道:「你是誰?」袁承志道:「我姓袁。」那少女一對烏溜溜的眼珠釘在袁承志的臉,忽然叫了出來:「你知道安大娘麼?」袁承志身上只覺一寒,手心發熱,說道:「我是袁承志,你是小慧?」那少女高興得忘了形,拉住袁承志的手道:「是啊,是啊,你是承志大哥。」驟然間想起男女有別,臉上一紅,放下了手。

  溫青在一旁見了這副樣子,心中老大不自在。溫正卻叫了起來:「我道袁兄是誰?原來是李自成派來臥底來啦!」袁承志大感不解,說道:「我與闖王曾有一面之緣,那不錯,但說不上臥底。這位姑娘是我世交,咱們有十多年沒見面了,不知兩位因何交手,兄弟斗膽替兩位說和如何?」安小慧道:「他把金子還出來,那就萬事全休。」溫青冷冷的道:「有這麼容易?」

  袁承志道:「兄弟,我給你引見,這位是安小慧姑娘,我們小時候在一塊兒玩,已經有十年不見啦。」溫青冷冷的瞅了小慧一眼,並不施禮,也不說話。袁承志很是不好意思,問小慧道:「你怎麼認得我?」小慧道:「你這眉毛上的疤痕,我怎麼忘記?小時候人家來搶我,你拚命救我,給人家砍的,你忘記了麼?」袁承志笑道:「那一天我們還用小碗小鍋煮飯吃呢。」

  溫青一臉不高興的神色道:「你們談家常吧,我可要進去啦。」袁承志忙道:「等一下。小慧,你怎麼和這位大哥打了起來?」小慧道:「我和——和崔師兄——」袁承志搶著道:「崔師兄?不是崔秋山叔叔吧?」小慧道:「他是崔秋山叔叔的侄兒。我們護送闖王一筆軍餉到浙江來,那知這個人真壞,半路上來搶了去。」說著向溫青一指。袁承志心中恍然,原來溫青所劫的黃金是闖王的軍餉,別說闖王對自己如何禮遇,師父如何幫助闖王,就是衝著崔秋山、安大娘、小慧這三人的故人之情,心無論如何要設法幫他找回來。何況闖王千里之遙從陝西送黃金到江南來,必定有極重大的用途。闖王所興的仁義之師,救民於水火之中,如何不伸手相助?當下心意已決,向溫青道:「兄弟,瞧在我的臉上,你把金子還了這位姑娘吧!」溫青「哼」了一聲道:「你先見過我這兩位爺爺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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