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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第六回 水秀花寂寂 山幽草青青

  袁承志見這溫青一身武功,明明是江湖豪俠一流,那知行為卻如此刁鑽古怪,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搖搖頭回到船內,把金條包起,與龍德鄰拱手作別。

  他在衢州城內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心想:「這一千兩黃金如不歸還這人,心中如何能安。我不過見他可憐,才出手相助,如收他酬謝,豈不損了我的聲名?好在他是本地石樑派的人,我何不找到他家裏去?他如再撒賴,我放下金子就走。」

  第二天一早,問明瞭石樑的途徑,揹了金子,撒開大步走去。石樑離衢州二十多里,他腳步迅速,不消半個時辰就到了。石樑是一個小鎮,附近就是爛柯山,相傳有一個樵夫入山採樵,觀看兩位仙人對奕,等到一局既終,回過頭來,自己斧頭柄已經爛了,回到家來,人事全非,原來入山一去已經數十年。爛柯山上兩峰之間有一條巨大的石樑相連,鬼斧神工,似非人力所能搬上,當地故老相傳是神仙用法力移來,石樑之名,由此而起。袁承志迎面遇見一個農婦,問道:「大嫂,請問這裏姓溫的住在那裏?」那農婦吃了一驚,說道:「不知道!」臉上一副嫌惡的神氣,轉頭就走。

  袁承志走到一家店鋪,向掌櫃的請問。那掌櫃淡淡的道:「老兄找溫家是什麼事?」袁承志道:「我要去交還一件東西。」那掌櫃道:「那麼你是溫家的朋友了,又來問我幹什麼?」袁承志討了一個沒趣,心想這裏的人怎麼如此無禮,他見街邊兩個小童在玩耍,摸出十個銅錢,塞在一個小童的手裏,說道:「小兄弟,你帶我到溫家去。」那小童本已接過錢,聽了他的話,把錢還他,說道:「溫家?那邊大屋子就是,這種鬼地方我可不去。」袁承志這才明白,原來姓溫的在這裏搞得天怒人怨,沒一個人肯和他家打交道,倒不是此地居民無禮。

  他依著小童指點,向那座大房子走去,遠遠只聽見人聲嘈雜。走到近處,見數百個農民拿了鋤頭,圍在房前,大叫大嚷:「你們打傷了三條人命,就此罷了不成?姓溫的,快出來抵命!」農民中還有七八個婦人,披散了頭髮坐在地上哭嚷。袁承志走過去問一個農民道:「大哥,你們在這裏幹麼?」那農民道:「啊,你是過路的相公。這裏姓溫的強兇霸道,昨天下鄉收租,程家老漢求他寬限幾天,他一推就把人推倒,跌在石頭上撞死了。程老漢的兒子侄兒和他拚命,都被他打得全身是傷。你說這樣的財主狠不狠?相公你倒評評這個理看。」

  兩人正說之間,農民們吵得更厲害了,有人舉起鐵耙往門上猛砸,更有人把石頭丟進牆去。忽然大門呀的一聲開了,一條人影倏地飛出,大家還沒看清楚,已有七八個農民被飛擲出來,跌出兩三丈外。撞得頭破血流,袁承志心想:「這兩人好快身手!」定睛看時,見那人身材又瘦又長,黃澄澄一張面皮,雙眉斜飛,兩邊太陽穴鼓得高高的,顯然內家功夫頗為精湛。那人喝道:「你們這批豬狗不如的東西,怎麼到這裏來撒野了!」眾農民未及回答,被他搶上一步,又抓住數人亂擲出去。

  袁承志見他擲人如擲稻草,毫不用力,心想不知此人與溫青是什麼關係,如果前晚他與溫青在一起,那麼他抵敵榮彩等人綽綽有餘,用不到自己再來出手了。農民中一個中年人兩個青年搶上來說道:「你們打死了人,就這樣算了嗎?咱們雖然窮,可是窮人也是命哪!」那瘦子嚇嚇幾聲冷笑,說道:「不再打死幾個,你們還不知道好歹。」身形一晃,已抓住那中年農民後心,隨手一甩,把他向東邊牆角摜去。那兩個青年又驚又怒,雙雙舉起鋤頭向他當頭斬下,那廋子左手一擋,兩柄鋤頭向天上飛去,同時兩個青年農民被他一手一個,抓住向門口豎旗桿的一塊大石上擲去。

  袁承志見這人欺侮農民,無理傷人,心中本已極為憤怒,但他為人穩重,不欲多管閒事,祇想等他們事情一了,求見溫青,交還黃金之後立即動身,那知那瘦子驟下殺手,眼見這三人都要被他擲死,激動了義俠心腸,顧不得生事惹禍,飛身出去,左手抓住中年農民右腿,往後一拉,隨手把他丟在地上,同時一招「岳王神箭」,身體真的如箭離弦,搶在那兩個青年農民前面,也是一手一個,抓住他們背心,提了起來,輕輕放在地上。要知這招「岳王神箭」是木桑道人所傳的輕功絕技,身法之快,任何各派武功均所不及,袁承志本來不想輕易炫露,但為了救人,不得不用,心知這一來一定招了那瘦子之恨,好在溫家地點已知,不如待晚上再來偷偷交還,所以一放下農民,立即轉身就走。那三個農民死裏逃生,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那瘦子見袁承志如此武功,驚訝異常,暗忖自己投擲這三人手法極為迅速,而且是往不同方向擲去,此人居然後發先至,把人一一救了下來,不知是何方對頭。他見袁承志轉身走出,忙飛身追了上來,向袁承志肩頭一拍,說道:「朋友!慢走!」他這一拍手用的是內家大力千斤的重手法,袁承志並不閃避,肩頭微微向下一沉,就把他的重手化解了,但並不運勁反擊,似乎毫不知情。那瘦子更是吃驚,說道:「閣下是這批傢伙請來和我們為難的麼?」

  袁承志一拱手道:「實在對不起,兄弟祇怕鬧出人命,大家麻煩,所以冒昧扶了他們一把。老兄如此本領,可必和這些農民一般見識?」那瘦子見他出言謙遜,而且當面捧他,敵意消失了一大半,說道:「閣下尊姓?到敝處來何有貴幹?」袁承志道:「在下姓袁,有一位姓溫的少年朋友,不知是住在這裏的麼?」那瘦子道:「我也姓溫,不知閣下找的是誰?」袁承志道:「那人大約十八九歲年紀,相貌十分俊雅的,穿的是書生衣巾。」那瘦子點點頭,忽地轉身對數名尚未散去的鄉民喝道:「你們想死是不是?還在這裏幹什麼?」眾農民見袁承志和瘦子攀起交情來,剛才見過兩人功夫,不敢再行逗留,紛紛散去。那瘦子道:「請進來奉茶。」

  袁承志隨他入內,只見裏面是一座三開間的大廳,當中一塊大匾,寫著四個大字:「世澤綿長」。廳上中堂條幅,雲板花瓶,陳設得十分考究,一派豪紳大宅的氣派。那瘦子請袁承志在主位坐了,僕人獻上茶來。那瘦子不住請問袁承志的師承出身,態度雖然十分客氣,但袁承志覺得他內心頗含敵意,當下說道:「請溫相公出來一見,兄弟要交還他一件東西。」那瘦子道:「溫青就是舍弟,兄弟名叫溫正。舍弟現在出外去了,請老兄稍待。」袁承志本來不願與這種行為不正、魚肉鄉鄰的人家多打交道,但溫青既然不在,祇得相候。

  等到中午,溫青仍舊沒回,袁承志又不願把黃金交給別人。溫正命僕人開出飯來,火腿臘肉,肥雞鮮魚,菜餚十分豐盛。等到下午日頭偏西,袁承志實在不耐煩了,心想反正這是溫青家裏,把黃金留下算了。於是將包著黃金的包裹往桌上一放,對溫正道:「這是令弟之物,就煩仁兄轉交給他,兄弟要告辭了。」正在此時,忽然門外傳來一陣笑語之聲,都是女子的聲音,其中卻夾著溫青的笑聲。溫正道:「舍弟回來啦。」搶了出去,袁承志要跟出去,溫正道:「袁兄請在此稍待。」袁承志見他行動詭祕,祇得停步。說也奇怪,溫青竟不進來,溫正卻回來了,說道:「舍弟要去換衣,一會就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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