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崔秋山很是豪爽,說道:「兩位有什麼事,只要小弟做得到的,一定照辦,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氣。」朱安國道:「崔大哥請等一等,我們去找兩位朋友談一談。」崔秋山見他神態很是鄭重,不知求他的是什麼事。朱安國與倪浩把那姓應和姓羅的拉在一邊,姓應的道:「怎麼?」朱安國道:「這人武藝之好,咱們這裏沒一個人能及得上他,聽他談話,性格也是十分正直豪爽。」倪浩道:「就是說到他師承時有點吞吞吐吐。」於是把崔秋山的話複述了一遍。

  那姓應的名叫應松,是袁崇煥帳下的謀士,當年寧遠築城,他曾出了不少力量。姓羅的名大干,是著名的砲手,寧遠一戰中,他燃點紅衣大砲,轟死清兵無數,因功升到參將。袁崇煥被冤枉處死後,部下軍心渙散,他們都隨大夥離軍歸田。應松道:「咱們不妨直言相求他,瞧他怎麼說?」朱安國道:「這事最好先問過祖相公。」應松道:「不錯。」於是他轉到殿後,見祖仲和劉一虎正談得十分投契,於是把祖仲壽請出來商量了幾句。祖仲壽道:「應師爺,這件事關係幼主的終身,你先探探那姓崔的口氣。」應松點頭答應,與朱安國、倪浩、羅大干三人同去見崔秋山。應松道:「我們有一件事,只有崔大哥能幫這個忙,所以——」

  崔秋山見他們欲言又止,一副好生為難的神氣,心中忍耐不住,說道:「兄弟是粗人,各位有什麼吩咐,只要兄弟做得到的,無不從命。」應松道:「崔兄很爽快,那麼咱們直說了。袁大帥被殺害之後,留下了一個兒子,那時還只有七歲。我們拼命搶救,和錦衣衛打了三次,死了兩個兄弟,才保全了袁大帥這點骨血。」崔秋山「嗯」了一聲。應松又道:「這位幼主名叫袁承志,由我們四人教他識字練武。他聰敏得很,一教就會,兩年來,我們的本領差不多都已傳授給他了。雖然他年紀小,有些功夫還不能領悟,但再跟著我們,進境一定不大。」

  崔秋山已懂了他們的意思,說道:「你們要他跟我學?」朱安國道:「剛才我們見崔大哥出手殺這兩個奸賊,功夫勝過我們十倍,如果崔大哥肯收這個徒弟,栽培他成材,那麼袁大帥在天之靈,一定也很感激。」說罷四人都作揖下去。崔秋山連忙還禮,微一沉吟,說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本來不該推辭。不過兄弟現在是在李將軍軍中,日夜來去不定,有時跟官軍接起仗來,也不知能活到那一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隊伍裏,一則我怕沒空教他,二則實在也太危險。」

  應松等四人一想,這確然也是實情,心中好生失望,崔秋山忽然道:「有一個人功夫勝我不知多少倍,如果他肯收袁公子,那真是他的造化了。」他忽然又連連搖頭,自言自語的道:「不成,不成。」應松與朱安國忙問:「那是誰?」崔秋山道:「那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位奇人。他的功夫實在深不可測,他教了我六個月,兄弟只學到了他功夫的一點皮毛。」朱安國大喜,問道:「這位奇人是誰?」

  崔秋山道:「他脾氣很是奇特,雖然教我武藝,可是不肯讓我叫他師父,也不准我向人洩漏他的名字。所以求他收袁公子為徒,恐怕不能辦到。」倪浩問道:「這位奇人住在那裏?」崔秋山道:「他也沒有一定的住居地方,到處都去,到什麼地方,也從來不肯和我說。」應松等四人知道此事無望,祇得作罷。

  應松把袁承志叫了過來,和崔秋山相見。崔秋山見他脣紅齒白,英秀可愛,心中很是喜歡,問他所學的武藝,袁承志答了,忽然問道:「崔叔叔,你剛才抓住那兩個奸細,用的是什麼法子呀?」崔秋山笑道:「那是從三十六路大擒拿法中化出來的伏虎掌法。」袁承志說:「這樣快,我看都看不清楚。」崔秋山笑道:「你想不想學?」袁承志聰敏異常,一聽這話,忙道:「崔叔叔,你教我。」崔秋山向應松笑道:「我跟劉將軍說,在這裏耽幾天,就把這路掌法傳給他吧!」

  劉一虎和祖仲壽把結盟之事談妥,第二天眾人在袁崇煥的神像前各各發下重誓,義同生死,決不相負。祖仲壽一早就替侯朝宗、楊鵬舉等三人送行,分別時對侯楊兩人道:「咱們相逢一場,總算有緣,這裏的事只要兩位洩露半句,後果如何,也不必兄弟多說。」侯楊兩人喏喏連聲,祖仲壽每人贈了五十兩銀子的盤費,還派了兩位兄弟送下山去。侯朝宗和楊鵬舉經過這次兇險,一個在家折節讀書,文章學問,終成明末大家;另一個則心灰意懶,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天上有天,回去收束了武會鏢局,終生不談武事,改業務農,後來為清兵所殺。

  劉一虎結盟之後,和那姓田的先下山去,袁黨各路好漢,有的去參加李自成義軍,有的各歸故鄉,籌備舉事。祖仲壽、朱安國、倪浩、應松等留在山上,詳商袁承志以後的出處。袁承志自崔秋山答應教他伏虎掌後,歡喜得一晚沒睡好覺,第二天上午大家忙著結盟,沒功夫理會這事,下午大家紛紛下山,臨行時每個人都來和幼主作別,又忙碌了半天。到得晚上,祖仲壽和應松命人點了一對紅燭,設了交椅,請崔秋山坐在上面,要袁承志行拜師之禮。崔秋山道:「袁家小兄弟我一見就很喜歡,他愛我這套伏虎掌,我就破費幾天功夫傳授一個大概。但到底能不能在這幾天之中學會,學會之後能不能用,那就要看他的悟性和以後的練習了,這只是朋友之間的切磋,師徒的名份是無論如何談不上的。」應松道:「只要教得一招兩式,就是終身為師,崔大哥何必太謙。」崔秋山一定不肯,大家無法相強,祇得罷了。

  眾人知道武林規矩,崔秋山只答應傳授袁承志一人,那麼他傳藝時別人就不便旁觀,所以道了勞後,都告辭出來。崔秋山等眾人出去,坐在椅上,正色說道:「承志,這套伏虎掌法,是一位前輩高人傳給我的,我雖然不能領悟到其中的精奧之處,但在江湖上對付普通敵人,也已足夠應付。他傳授這套掌法時,曾叫我立誓,學會之後,決不能用來欺壓良善,傷害無辜。」

  袁承志很是聰明,當即跪下,說道:「弟子袁承志,學會了伏虎掌法之後,決不敢欺壓良善,傷害無辜,否則,否則——」他不知道立誓的規矩,說道:「否則就給師父打死。」崔秋山一笑道:「很好。」忽然身子一晃,人已不見,袁承志急轉身時,崔秋山又已繞到他的身後,在他肩膀上一拍,笑道:「你抓住我。」袁承志經過朱安國和倪浩兩位明師的指點,武功也已頗有根基,突然一矮身,左手虛晃一招,右手圈轉,竟不回身,聽風辨形,向崔秋山腿抓來。

  崔秋山喜道:「這招用得不壞!」話聲方畢,手掌輕輕在袁承志肩頭一拍,人影又已不見。袁承志依照倪浩所教的要旨,凝神靜氣,一對小掌伸了開來,居然也護住了身上各處要害,他見崔秋山身法奇快,再也抓他不住,於是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一步一步退向牆壁,突然轉身,靠住牆壁,笑道:「崔叔叔,我瞧見你啦!」崔秋山不能再繞到他的身後,停住腳步,笑道:「好,好,你又聰明根底又好,這伏虎掌一定學得成。」於是一招一式的從頭到尾教了他。

  這路掌法一共有一百單八式,每式又有三種變化,奇正相生剋,一共是三百二十四變。袁承志默默記憶,教了三遍,他已把全部招式學全。崔秋山於是連比帶說,再把每一招每一變的用法詳細傳授。袁承志武功本有根底,悟性又強,精微之處幾乎能全部領會,只是練習未熟,不能使用而已。一個教得起勁,一個學得用心,兩人直練到深夜。

  第二天一早,崔秋山在山邊散步,只見袁承志一人在曠地上練拳,把那伏虎掌一百單八招化來變去,勾、撇、捺、劈、撕、打、崩、吐八大要訣的精要居然也已能照顧到。崔秋山很是喜歡,在他練到入神時突然一躍而前,一腿向他背心踢去。袁承志忽聽背後風聲,身體一側,回手就拉敵人的右腿,一眼瞥見崔秋山,連忙縮手,驚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別停手,打下去。」劈面一掌,袁承志借勢打力,踏上一步,小拳攢擊崔秋山腰胯,那正是伏虎掌中第八十九招的「深入虎穴」。崔秋山讚道:「不錯,正是這樣。」他口中說著,手下絲毫不停,和袁承志對拆起來。袁承志有時用招錯誤,他就隨時指點,兩人翻翻滾滾,把伏虎掌三百二十四式翻來覆去的拆解。袁承志見這套掌法變化無窮,運用起來愈出愈奇,真比撿到一件異寶奇珍還要快活。崔秋山見他頭上見汗,知道打得累了,就停住手,叫他坐下休息,一面給他講解。講了一個時辰,又叫他站起來過招。

  兩人從早晨到深夜,除了吃飯之外,沒浪費一個時辰。這樣練了七天,到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會的已全部傳了給你,功夫如何,以後全看你自己的練習了。臨敵的時候,變招換掌,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機靈,一味蠻打,決難取勝。」袁承志答應了。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將軍那裏,以後你好好練習吧。」袁承志從小死了爹娘,崔秋山和他雖然只相處了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傾囊相授,教之切,顯見愛之深,聽說明天就要分離,不覺眼眶紅了,就要掉下淚來。崔秋山在軍中殺人不眨眼,見這幼童對他情份很重,也不由得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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