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聽這些人的稟報,人頭中有一個竟是當朝的御史,侯朝宗聽父親侯尚書說過,這御史曾經參奏袁崇煥通敵賣國,頗為清流所不齒,今日竟為袁黨所殺。各人稟告完畢,祖仲壽朗聲說道:「咱們大仇未報,韃子的皇太極和崇禎皇帝仍舊在位,怎麼替太帥報仇雪恨,各位有什麼高見。」一個矮子站了起來,說道:「祖相公!」他這句話聲若巨雷,侯楊兩人絕對想不到這樣小小一個身驅中,竟會發出這樣大的聲音,不由得嚇了一跳。祖仲壽道:「趙總兵有什麼話請說。」那矮子說道:「依我說——」

  他話未說完,忽然門外一個漢子匆匆進來稟道:「李自成將軍有使者求見。」眾人一聽,轟叫起來。祖仲壽道:「趙總兵,咱們先迎接李將軍的使者。」趙總兵道:「對。」他首先搶了出去,眾人都站起身來。大門開處,兩條大漢手執火把,往旁邊一站,走進三個人來。楊鵬舉在陝西久聞李自成的名頭,知道他殺官造反,威勢極大,倒要看他部下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見當先一人四十多歲年紀,滿臉麻皮,頭髮蓬鬆,身上穿了一套棉襖褲,膝蓋手肘處都已擦壞,露出黑黑的棉花來,腳下赤足穿了一雙草鞋,完全是陝西的普通農民模樣。他身後跟了兩個人,一個三十多歲,面目英俊,皮膚白淨,不像是種田的莊稼漢。另一個二十多歲,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也是農民模樣。當先那人走進大殿,先不說話,往神像前一站。那白臉的人從背後包袱中取出香燭,在神像前點上,三人拜倒在地,磕起頭來。

  那小牧童在供桌前跪下磕頭還禮。三人拜畢,臉有麻子的漢子朗聲說道:「我們李自成將軍知道袁大元帥在遼東打韃子,立了大功,心裏很是佩服。後來大元帥被皇帝冤枉害死,天下老百姓都氣憤得很。現在官逼民反,我們為了要吃飯,只好抗糧殺官,求袁大元師英魂保祐,我們打到北京,捉住皇帝奸臣,一個個殺了,給袁大元帥和天下的老百姓報仇。」說完又拜了幾拜。

  眾人見李自成的使者尊重他們大元帥,都心存好感,聽了他這番話,雖然語氣粗陋,然而卻是至誠之言。祖仲壽上來作揖,說道:「多謝,多謝。請教高姓大名。」那漢子說道:「我叫劉一虎,李將軍知道今天是袁大元師的忌辰,各位要來拜祭,所以派我來和各位相見。」祖仲壽道:「嗯,在下姓祖名仲壽。」劉一虎道:「啊,你是祖大壽將軍的弟弟,祖大將軍的英名,我們一向是很拜服的。」正要敘話,劉一虎的黑臉從人忽然從座上直縱出去,站在門口。

  眾人出其不意,不知發生什麼事,都站了起來,只見那黑臉少年指著兩個中年漢子道:「你們是曹太監的下人,到這裏來幹什麼?」此言一出,眾人都大吃一驚。原來崇禎皇帝誅滅魏忠賢和客氏之後,朝中逆黨雖然一掃而空,然而皇帝性格多疑,對大臣全不信任,任用的仍是從他信王府裏帶來的太監,而最得寵的則是曹化淳。他統率皇帝祕密衛士,專門調查朝中臣子和各地的武官。曹太監的名頭那時已可說是無人不知,所以那黑臉漢子一喝,大家都凜然心驚。

  那兩人一個滿臉黃鬚,四十上下年紀,另一個卻面白無鬚,矮矮胖胖。那矮胖子面色倏變,隨即鎮定,笑道:「你是說我嗎?開什麼玩笑。」那黑臉少年道:「哼,開玩笑!你們兩人鬼鬼祟祟在客店裏商量,要混進山宗來,然後去報告曹太監,派兵來一網打盡,這些話都給我聽見啦!」那黃鬚人拔出鋼刀,就要撲上去撕拼,那白臉胖子卻強自忍住,說道:「李自成想收併山宗的朋友,誰都知道,你想來離間我們,那可不成。」他說話聲音又細又尖,儼然太監聲口。可是他這幾句話也發生了效力,袁黨的人有許多側目斜視,對李自成言三個使者真的起了疑心。劉一虎雖然是農民出身,但久經戰陣,百鍊成鋼,為人十分精明,他見袁黨許多人的神色,知道這個白臉人的話已使他們砰然心動,於是站起來喝道:「閣下是誰?可是山宗的朋友嗎?」

  他這話問中了要點,那人一時倒答不出來。祖仲壽也喝道:「朋友是袁大帥舊部麼?我怎麼眼拙沒見過。你是那一鎮那一位總兵手下?」那白臉人知道事已敗露,向黃鬚人一使眼色,兩人陡然躍起,雙雙落在門口,黃鬚人一刀「力劈華山」向黑臉少年砍來。那白臉人看似半男半女,那知動作迅捷己極,腕底一翻已抽出判官雙筆,向黑臉少年胸口齊齊點到。黑臉少年因為是來拜祭袁崇煥,為表示尊崇起見,身上不帶兵刃。眾人見他雙手空空,形勢甚為危急,有七八個武功好的都要搶上去救命。那知那少年功夫硬極,左手如風,施展擒拿手手法,硬來抓黃鬚客的手腕,同時右手駢起食中兩指,搶先點到白臉人的雙目。他這兩招雖然遲發,卻已先到,眾人還沒有看清楚三人換招,那黃鬚客和白臉人都已退後收招。袁黨的人見少年只一招便已反守為攻,暗暗喝采,俱各止步。那兩人見衝不出門,知道身在虎穴之中,情勢危急異常,剛退得一步,便又搶上。黑臉少年使開雙掌,在單刀雙筆之中穿梭來去,攻多守少,那兩人幾次想搶到門邊,都被黑臉少年逼了回來。

  那白臉人心中焦躁,筆法一變,雙筆橫打豎點,招招指向黑臉少年的要穴。黃鬚客施展出山西武勝門刀法,矮下身子,刀刀向黑臉少年下盤砍去。眾人眼見危急,都想伸手,但向劉一虎一瞧,見他神色凝定,反而坐了下來觀戰,眾人心想,他自己人尚且不急,一定是有恃無恐,且看一下動靜再說。三人在大殿中騰娜來去,鬥到酣處,那黃鬚客突然慘叫一聲,一柄單刀脫手向人叢中飛去。朱安國躍起伸手一抄,已把單刀接在手中。

  就在此時,黑臉少年踏進一步,左腿起處,把黃鬚客一腳踢倒。他左腿尚未收回,右腿乘勢又起。白臉人武功精湛,含胸吸氣,雙筆一先一後反點敵人胸口。黑臉少年右手快如閃電,突然抓住白臉人左筆筆端,使力一扯,已把一枝判官筆扭了過來,這時白臉人右筆跟著點來,不及收招,已被黑臉少年用筆梢砸了過去。雙筆相交,噹的一聲,火星交迸,白臉人只覺虎口奇痛,右筆跟著脫手。黑臉少年長笑一聲,右手抓住他的胸口,一把提起,左手扯住他的褲腰,雙手一分,只聽見嗤的一聲,白臉人的一條褲子已被扯了下來,裸出下身。

  眾人愕然怔住,那黑臉少年笑道:「你是不是太監,大家瞧瞧!」眾人這才明白他的意思,目光全都集到那白臉人的下身,果然他是淨了身的。大家嘩然大笑,圍了攏來。眾人眼見這黑臉少年出手奇快,武功高明之極,心中都很敬佩。

  這時早有人擁上去把白臉人和黃鬚客按住。祖仲壽喝問:「曹太監派你們來幹什麼?還有多少同黨?怎麼能混進來的?」兩人默不作聲,祖仲壽一使眼色,羅參將提起單刀,隨手把兩人首級割下,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祖仲壽拱手向劉一虎道:「不是三位發現奸賊,咱們大禍臨頭還不知道。」劉一虎道:「這也是碰得湊巧。我們在道上遇見這兩個傢伙,見他神色古怪,身手又很靈便,所以晚上到客店去一探,終於探出了他們的底細。」祖仲壽向劉一虎的兩位從人道:「請教兩位尊姓大名。」那面貌英俊的人自稱姓田,那黑臉少年說姓崔。朱安國過去拉住黑臉少年的手,說了許多讚佩的話。

  這時劉一虎和祖仲壽以及袁黨中的幾位首腦人物到後堂去密談,劉一虎表示,李自成將軍希望大家攜手反明,共同結盟,袁黨的人一時躊躇不決。最後祖仲壽道:「咱們的事已給曹太監知道,如不和李將軍合盟以舉大事,不但殺崇禎給袁大帥報仇的事難以成功,祇怕曹太監還要派人到處截殺咱們。」袁黨眾人一想不差,於是結盟之議就成定局。

  裏面在商談著結盟大計,殿上朱安國和那殺虎的倪浩拉著黑臉少年崔秋山的手,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裏。朱安國道:「崔大哥,咱們雖然是第一天見面,可是一見如故,你別當我們是外人。」崔秋山道:「兩位大哥從前打韃子,保護百姓,我一向是很欽佩的。今天能夠見到山宗這許多英雄朋友,我實在是高興得很。」倪浩道:「我想冒昧請問一句話,崔大哥的師承是誰?」崔秋山忽然眼睛一紅,說道:「家師是一聲雷張白野,他老人家己去世多年了。」

  朱安國和倪浩互相望了一眼,心中很是疑惑,倪浩性子直爽,說道:「一聲雷張老前輩的大名我們是久仰的了,不過有一句話崔大哥請勿見怪,張老前輩武功雖高,但似乎遠遠不及崔大哥。」崔秋山默然不語。朱安國道:「雖然青出於藍,徒弟高過師父的事也是常見的,但剛才我看崔大哥打倒那兩個奸細的身法手法,卻似另有真傳。」崔秋山遲疑了一下,道:「兩位是好朋友,我本來不敢瞞你們,我師父逝世之後,我機緣巧合,遇著一位世外高人,他見我可憐,點撥了我一點武藝,他要我立誓不許說他的名號,所以要請兩位大哥原諒。」倪朱兩人見他說得誠懇,忙道:「崔大哥快別這麼說,我們因為有一件事想求,所以才這麼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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