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楊鵬舉橫了他一眼,也不在意,繼續談論江湖上的事蹟。侯朝宗對這種事聞所未聞,聽得很有興味,侯康更是小孩脾氣,連連讚嘆詢問,楊鵬舉後來談到了武技,舉手抬足,一面講,一面比劃。那幾個農民似乎聽得意興索然,姓羅的胖子打了個呵欠道:「不早啦,大家睡吧!」

  小牧童過去關上了門,姓朱的從暗處提出一塊大石來放在門後。楊鵬舉見了這塊大石,倒抽了一口涼氣,暗道:「這人好大的力氣,瞧這塊大石頭至少有四百斤重,他居然毫不費力的提來提去。」姓應的見他面色有異,說道:「山裏老虎很多,有時半夜裏撞進門來,所以要用石頭堵住門。」他語聲未畢,忽然一陣狂風,樹枝呼呼作響,門窗俱都震動,隨即一聲長嘯,聲音猛惡異常,接著門外牛馬驚嘶起來,姓應的道:「孽障又到這裏來撒野了。」

  姓倪的站起身來,從門後取出一柄鋼叉,嗆嗆啷一抖,說道:「今兒不能讓牠逃走了,承志,你也去。」小牧童答應了,奔進右邊裏,隨即出來,手上多了一個皮囊和一枝短短的鐵槍。姓朱的把大石提開,一陣狂風砰的一聲把門吹開,狂風夾著落葉直捲起來,蠟燭頓時熄滅。在侯康驚叫聲中,姓倪的和小牧童先後縱出門去。楊鵬舉提起單刀,說道:「我也去!」他剛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一掙,那知握住他的五指堅硬如鐵,簡直是一個鋼抓般將他牢牢扣住,絲毫動彈不得。黑暗中一個嘶啞的嗓子道:「別出去,那大蟲很厲害。」楊鵬舉又是往外一奪,拉住他的人既沒被他拉動,也沒向裏拉,只是抓著不放。楊鵬舉無可奈何,坐了下來,拉著他的人也鬆開了手。

  這時只聽見姓倪的怒喝聲、虎嘯聲、虎叉上銅環的嗆啷聲、風聲、樹枝墮地聲,響成一片,偶然還夾著小牧童清脆的呼叫聲,兩人一虎,顯然是在門外惡鬥。過了一會,聲音漸遠,大概那虎受創逃走,兩人追了下去。

  姓羅的拿出火石火絨點燃了蠟燭,只見屋中滿地樹葉,侯康已嚇得面無人色,侯朝宗和楊鵬舉也滿臉驚疑之狀。眾人在寂靜中不作一聲,忽然遠處腳步聲響,小牧童轉瞬間衝進屋來,笑逐顏開的叫道:「吃老虎肉,吃老虎肉!」侯朝宗見他短槍頭上鮮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紀,居然如此武勇,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實在慚愧。正思念著,那姓倪的大踏步的走進來,左手持叉,右手提著黃黑相間的一隻大老虎,他抓住老虎頭頸,往地上一擲,侯朝宗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裏一縮,瞧那老虎一動不動,才知已被打死,那姓倪的臉一板,向小牧童道:「承志,剛才你打錯了,知道麼?」小牧童低下了頭道:「嗯,我不該正面對著大蟲放鏢。」

  姓倪的這才和顏悅色的道:「正面放鏢並不是不可以,不過你要雙鏢齊發,同時打瞎牠兩隻眼睛,雙鏢脫手之後又須立刻橫裏跳開。現在你一鏢打傷牠一隻眼,大蟲負痛之後,撲過來的勢道更猛,不是我一叉抵住,你這條小命還在嗎?」小牧童不敢作聲,姓倪的又讚了他幾句:「你這幾枝鏢準頭是很不錯的了,只是力道欠著一點,不過這也不能怪你,將來年紀大了,腕力自然會加添。」他提起那隻大老虎,只見牠糞門上著了一鏢,說道:「這一鏢要是勁道足,打進牠肚裏,已夠要了這畜生的命了。」小牧童道:「明兒我再用心練。」姓倪的點點頭,把老虎拖進後堂。

  楊鵬舉見這兩人這樣輕而易舉的殺了一隻大虎,心中慄慄不安,起初以為他們不過是普通鄉民,現下看來路道不對,多半是喬裝的大盜,如果向自己動手,那絕非是他們的敵手。侯朝宗卻不以為意,極力稱讚小牧童的英勇,撫著他的手問他叫什麼姓名,那牧童笑而不答。

  當晚侯朝宗和楊鵬舉、侯康三人睡在炕上。侯康著枕之後立即酣睡,侯朝宗一時睡不著,過了一會,只聽見書聲朗朗,那小牧童讀起書來。侯朝宗側耳細聽,牧童的讀書聲是廣東口音,和中州山陝的語音不大相同,更加覺得奇怪。聽那牧童所讀的書,竟是自己所不曾寓目過的,似乎說的是兵陣戰鬥之事,當下好奇心起,披衣下炕,走到廳上來。只見桌上燭光明亮,小牧童潛心讀書,姓應的坐在一旁教導,見侯朝宗出來,點了點頭。侯朝宗走近去,見桌上還放了幾本書,拿起來一看,書面上寫著「紀效新書」四個字,原來是本朝戚繼光大將軍所著的兵法。

  侯朝宗向姓應的道:「看各位行徑,迥非常人,不知何以隱居在此,可能見告麼?」姓應的道:「我們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種田打獵,讀書識字,那是最平常不過的,公子為什麼覺得奇怪?難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以讀書嗎?」侯朝宗見他言不由衷,知道再問無益,說了聲「打擾」,又回房去睡了。

  朦朦朧朧的睡了一回,忽覺有人推他,一醒坐起,只聽見楊鵬舉低聲道:「這裏是盜窟,咱們快走吧!」侯朝宗大吃一驚,低問:「你怎麼知道?」楊鵬舉點燃火摺,走到一隻大箱邊,掀起箱蓋,道:「公子,你看。」侯朝宗一看,只見滿箱盡是金銀珠寶,吃了一驚,做聲不得。楊鵬舉把火摺交給侯朝宗拿著,把木箱搬開,下面又有一隻木箱,他又去扭箱上的鎖。侯朝宗道:「不要去看別人的隱私,別惹出禍事來。」楊鵬舉道:「這裏有點古怪氣息。」

  侯朝宗忙道:「什麼氣息?」楊鵬舉道:「血腥氣。」侯朝宗不敢再語言了,楊鵬舉扭斷了鎖,靜聽房外沒有動靜,輕輕揭開箱蓋,把火摺子往箱內一照,兩人登時嚇得目瞪口呆。

  原來箱中赫然是兩個首級,一個被砍去時間已久,血跡都已變成黑色,另一個卻是新斬下的。這兩個首級都用石灰、藥料製過,所以鬚眉俱全,並不腐爛。楊鵬舉饒是久歷江湖,這時也嚇得手腳發軟,侯朝宗那裏還說得出話來。楊鵬舉輕輕把箱子還原,說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侯康,摸到廳上來。三人悄悄走到門邊,楊鵬舉摸到大石,心中暗暗叫苦,出盡了平生之力,也推不動分毫。忽然火光一亮,那姓朱的拿了燭臺走到廳上,楊鵬舉抽出單刀,準備硬起頭皮一拚。那知姓朱的並不理會,說道:「要走了嗎?」走近來把大石提在一邊,打開了門。

  楊鵬舉和侯朝宗不知吉兇禍福,低頭出門,把馬牽出來,向東疾馳,三人話也不敢多講,拚命催馬。奔了大約十幾里地,心中正自一寬,忽然後面馬蹄聲響,一個人叫道:「喂,站住,站住!」他們那裏敢停,縱馬急行,突然黑影一晃,一個人從三人馬旁掠過,搶在前面,手一舉,楊鵬舉的馬一驚,長嘶一聲,人立起來。楊鵬舉提起單刀當頭向那人砍去,那人展開空手入白刃功夫,拚鬥起來,拆了數招,那人忽地一躍,伸左拳向楊鵬舉右太陽穴打去。楊鵬舉單刀「力劈華山」向他手臂一刀,那知那人這一拳是虛招,半路上變拳為掌,一個人躍起尚未落地,已勾住楊鵬舉手腕,喝聲:「下來!」把他拖下馬來,也不知用的是什麼手法,右手已把單刀奪過。他放開楊鵬舉手腕,雙手一折,喀喇一聲,把那柄刀折為兩段,拋在地下。

  星光熹微中楊鵬舉看那人時,正是那姓朱的那個農民。姓朱的道:「跟我回去。」也不多話,回過身來,騎上自己的馬的當先就走,根本不去擔心這三個人敢於逃跑。楊鵬舉到此地步,知道反抗也是無益,祇得乖乖的上了馬,三人跟著又回到了剛才借宿過的屋中。一進門,只見廳上燭火明亮,那小牧童居中而坐,其餘三人分坐在兩旁,大家面容嚴肅,一語不發。楊鵬舉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氣一點,昂然說道:「楊太爺今日落在你們手中,要殺就殺,不必多說。」姓朱的道:「應大哥,你說怎麼辦?」姓應的沉吟不語。姓倪的道:「把侯公子主僕放走,把那姓楊的宰了。」姓應的道:「這姓楊的保鏢做有錢人走狗,本來是有餘辜,但他今天見義勇為,就饒他一命,羅兄弟,把他兩個招子廢了。」

  姓羅的站起身來,楊鵬舉慘然變色。侯朝宗不懂江湖上的說話,不知道「把招子廢了」就是剜去他的眼睛的意思,但見各人神情,想來必定是要傷害他,正想開口求情,忽然那小牧童道:「應叔叔,我瞧他怪可憐的,饒了他吧!」姓應的與眾人對望了一眼,頓了一頓,朗然對楊鵬舉道:「既然有人給你求情,你能不能立一個誓,今晚所見的事不洩漏半個字?」楊鵬舉道:「我並非有意窺探,但既然被我見了,自然怪我楊某有眼無珠,不識各位英雄好漢。從今以後我不再踏進陝西半步,各位的事我立誓守口如瓶,將來如違了誓,天誅地滅。」姓應的道:「好,我們信得過你是一條漢子,你去吧。」楊鵬舉一拱手,轉身要走,姓倪的突然站起來,厲聲喝道:「你就這樣走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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