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侯朝宗是官宦子弟,平時養尊處優,加之心中一嚇,那裏還跑得快,眼見就要被公差追上,忽然迎面一騎奔馳而來。那中年公差見有人來,高聲叫道:「反了,反了,大膽盜賊,竟敢拒捕?」另外幾個公差也大叫:「捉強盜,捉強盜。」他們誣陷侯朝宗主僕是盜匪,那麼殺了誰敢前來過問。迎面那乘馬越奔越近,馬上乘客眼見前面兩人奔逃,後面四名公差大呼追逐,以為真是捉拿強人,催馬疾馳,奔到侯朝宗主僕中間,俯身伸臂,一手一個,拉住他們後領,提了起來。這時那四名公差也已氣喘喘趕到,騎馬的人把侯朝宗和侯康往地上一擲,笑道:「強盜捉住了。」隨即跳下馬來。

  這人身材魁梧,聲音洪亮,滿臉濃鬚,大約三十餘歲模樣。那四名公差見他身手矯捷,氣力巨大,不敢招惹,謝了一聲,把侯朝宗主僕從地上拉起來。那人見侯朝宗一身儒服,侯康青衣小帽,是個書僮,那裏像是強盜,剛呆了一呆,侯康叫了起來:「英雄救命,他們要謀財害命。」那人喝問:「你們幹什麼的?」侯康叫道:「這是我們公子,是侯司徒——」他話還未說完,已被一個公差按住了嘴。

  那中年公差對騎馬客道:「老兄你走你的路吧,莫管咱們衙門裏的公事。」乘馬客喝道:「你放開手,讓他說。」侯朝宗道:「在下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豈是強人——」一個公差喝道:「你還要多嘴?」反身一記巴掌,向侯朝宗打來。乘馬客大怒,馬鞭一揮,鞭上革繩捲住那公差的手腕,這一掌竟未打著。乘馬客用手一拉,公差撲地一交跌倒,碰落了兩枚門牙,滿口都是鮮血。乘馬客道:「到底怎麼回事?」侯康道:「我們公子出來遊覽,遇了這四個人。他們見我們的銀子,就想殺害我們。」他說到這裏,跪下叫道:「英雄救命!」乘馬客問公差道:「這話可真?」老王站在他的背後,乘他不覺,一刀摟頭砍了下來。

  那乘馬客聽見腦後生風,更不回頭,身子向左一挫,全身重量落在左足,右足一個「烏龍掃地」,橫掃過來,一腿踢在老王足脛之上,把他踢出數步。另外那三名公差大叫:「真強盜來啦。」兩個舉起鐵尺,一個揮動鐵鏈,向乘馬客圍攻過來。侯朝宗見他手無寸鐵,不禁暗暗擔憂。那乘馬客挺然不懼,左躲右閃,三個公差的兵刃始終傷他不著。這時老王已站起身來,掄刀來砍。乘馬客狂喊一聲,老王吃了一驚,一刀沒有砍準,乘馬客劈面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老王忘了傷人,只顧護痛,雙手掩面,噹啷一聲,手中單刀跌在地下。

  乘馬客行動迅捷,搶過單刀,回手一揮,已把一個手持鐵尺的公差右肩砍傷。他兵刃在手,如虎添翼,刀光閃處,手揮鐵鏈的公差左腿又被砍了一刀,跌倒在地。剩下一個公差不敢再戰,也顧不得同伴死活,和老王兩人撒腿就逃。乘馬客哈哈大笑,把單刀往地上一擲,就要上馬,侯朝宗忙過來道謝,請問姓名。乘馬客見兩名公差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叫痛,向他怒目而視,於是說道:「這裏不是說話之所,咱們上馬再談。」侯康把馬牽來,三人都上了馬,並轡而行。

  侯朝宗說了家世姓名,乘馬客道:「原來是侯公子。在下姓楊,名鵬舉,江湖上稱為摩雲金翅,是武會鏢局總鏢頭。」侯朝宗道:「今日不是閣下相救,小弟主僕兩人準是沒命的了。」楊鵬舉道:「公子最好急速回去,和令尊相商之後,了結這件公事。否則這些公差陰毒異常,莫被他們反咬一口。他們不知道我的姓名,一切事情怕要推在公子身上。」侯朝宗一想不錯,遊興頓冷,說道:「楊兄指教得是,那麼我和楊兄結伴東行吧。」楊鵬舉點頭說好,侯康這兩天嚇得心神不定,現在和一位鏢客同行,大為高興。

  三人行了二十幾里路,尋不到打尖的店家,楊鵬舉身上帶了乾糧,拿出來分給兩人吃了。侯康找到一個破瓦罐,撿了些乾柴,想燒些水喝,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大叫:「強盜在這裏了!」侯康嚇了一跳,手一震,把瓦罐中的水都潑在柴上。楊鵬舉回頭,只見剛才逃走的公差一馬當先,領了十多名軍士,都騎了馬趕來。楊鵬舉叫道:「快上馬。」三人急忙上馬,楊鵬舉讓兩人先走,抽出掛在馬鞍旁的單刀,在後掩護。那些軍士高叫:「捉強盜!」縱馬猛追。楊鵬舉等逃出一程,只見追兵越趕越近,軍士紛紛放箭。楊鵬舉揮刀撥打,忽見前面一條小岔路,忙叫:「走小路!」侯朝宗縱馬向小路馳去,侯康和楊鵬舉跟隨在後,追兵毫不放鬆。那些公差大嚷:「追啊,抓到了人分他的金銀。」

  楊鵬舉見追兵將近,索興勒轉馬來,大喝一聲,揮刀砍去。老王嚇得倒退,其餘軍士卻挺槍攢刺,楊鵬舉好漢敵不過人多,混戰中腿上中了一槍,傷勢雖然不重,但已銳氣大減,雙腿一夾,一提韁向前一衝,一刀將一名軍士左臂砍斷。其餘軍士嚇得一退,楊鵬舉已回馬向前疾馳,眾軍士吶喊追來。不一刻楊鵬舉已追上侯氏主僕,這時道路愈來愈窄,眾軍士畏懼楊鵬舉勇猛,不敢十分接近。三人縱馬奔跑了一陣,山道彎彎曲曲,追兵吶喊之聲雖然清晰可聞,人影卻已不見,急馳中前面突然出現三條小岔路,楊鵬舉低喝:「下馬!」三人把馬牽到樹叢中躲了起來,剛躲好,追兵也已趕到。老王略一遲疑,領著軍士從一條小岔路趕了下去。楊鵬舉道:「他們追了一陣不見,一定回頭。咱們快走。」他撕下衣襟裹好腿傷,三人向另一條岔路上急奔而去。

  過不多久,後面追兵聲音又隱隱傳來,楊鵬舉很是惶急,只見前面有三間瓦屋,屋前有一個農民在地下操作,他下馬走到農民身前,說道:「大哥,後面有官兵要害我們,請你找個地方給我們躲一躲。」那農民慢慢在地上鋤了幾鋤,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侯朝宗也下馬求告。那農民突然一抬頭,雙目如電,向他們從頭至尾打量了一眼。就在這時,前面樹叢中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一個牧童騎在牛背上轉了出來。那牧童大約八九歲模樣,頭頂用紅繩紮了一個小辮子,生得眉清目秀,十分討人喜愛。那農民對牧童道:「承志,你把這三匹馬帶到山裏去,給他們吃草吃個飽,等天黑了再回來。」小牧童望了侯朝宗三人一眼,說道:「好!」牽了三匹馬就走。楊鵬舉不知那農民是什麼意思,可是他發言吐屬,似乎有一股威勢,自己竟不敢違抗。這時追兵聲音更近,侯朝宗急得連說:「怎麼辦,怎麼辦?」那農民道:「跟我來。」帶領三人走進屋內。

  侯朝宗見這屋中雖然放了農具等物,但收拾得甚是乾淨,不像是普通農家。那農民直入後進,那是一間臥房,他把帳子撩起,露出牆來。只見他在牆上兩個地方一按,忽然軋軋作響,牆上出現一個洞來,侯朝宗和楊鵬舉都驚得呆了。那農民道:「進去吧!」三人依言入內,原來是一個很寬敞的山洞。這屋倚山而建,剛造在山洞之前,如不把房屋拆去,誰也不會知道這裏原來有一個藏身之所。三人藏好,那農民又是一按,關上密門,自行出去鋤地。不一刻,公差已率領軍士追到,老王向農民大聲吆喝:「喂,有三個人騎馬從這裏過去嗎?」那農民向小路的一邊指了一指道:「早就過去啦!」

  那些公差奔出了七八里地,絲毫不見侯朝宗等人蹤跡,掉轉馬頭,又來問那農民,那農民裝聾作啞,話也說不大清楚。一個軍士罵道:「他媽的,這種傻瓜多問有屁用,咱們走吧!」一行人又到另一條岔路追了下去。

  侯朝宗和楊鵬舉、侯康三人躲在山洞內,隱隱聽見馬匹奔馳之聲,過了一會,聲音已聽不見了,但那農民始終不來開門。楊鵬舉等得集躁,用力推門,可是不知道機括所在,推了半天,石門紋絲不動,在山洞中黑矇矇的不知時間早晚,三人祇得坐在地上打盹,楊鵬舉創口作痛,不住咒罵公差軍士。也不知道過了幾個時辰,石門忽然軋軋作響,透進淡黃的光來,那個農民手持燭臺,說道:「請出來吃飯吧。」楊鵬舉首先跳起,走了出去,侯氏主僕隨後走到廳上,只見白木桌上擺了熱騰騰的飯菜,大盆青菜荳腐之外,居然還有兩隻肥雞。廳上除了日間所見的農民和牧童,還有三個農民打扮的人站著等候。

  侯朝宗和楊鵬舉拱手相謝,道了自己姓名,那幾個農民聽了摩雲金翅楊鵬舉的名頭,似乎並不在意,但聽侯朝宗是侯司徒之子,互相對望了一眼,仔細問了幾句侯司徒的近況。侯朝宗據實說了,請問那幾個農民的姓名。一個面目清臞、大約五十餘歲的農民道:「小人姓應。」指著日間引他們躲藏的人道:「這位姓朱。」另一個身材極高的瘦子自稱姓倪,一個肥肥矮矮的則說姓羅。侯朝宗道:「我還道各位是一家人,那知姓都不同。」那姓應的道:「嗯,我們都是好友。」侯朝宗見他們說話很少,可是神態舉止,決不像普通農民。那姓朱的和姓倪的一言一動尤其威猛異常,而姓應的則氣度高華,似乎胸中飽讀詩書。侯朝宗用言語試探了他幾句,姓應的不加回答,似乎不懂,可是瞧他模樣,又不像真的不懂。

  吃飯之後,姓應的問起官兵趕逐他們的原因,侯朝宗原原本本說了。他原本是絕世才人,描述途中所見慘狀,以及公差誣良為盜的種種可惡,說來有聲有色,使人有如目睹。那姓倪的氣得猛力在桌上一拍,鬚眉俱張,開口欲罵,姓應的望了他一眼,他就不言語了。侯朝宗談到楊鵬舉援救他們主僕的情形,把楊鵬舉大大的恭維了一陣。楊鵬舉十分得意,說道:「這算得什麼,想我當年在山西獨力殺死晉北三兇,那才教露臉呢。」於是他大談起來,當時形勢如何危急,他怎樣英勇,如何敗中求勝,力斃巨寇。楊鵬舉越說越得意,把十年來自己在江湖上的遭遇大吹特吹,加油添醬的說得自己英雄蓋世,又說道上強人怎樣見了他從來不敢招惹。他正說得高興,談得起勁,那小牧童在旁邊忽然「嗤」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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