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楊鵬舉一楞,懂了他的意思,慘然一笑,說道:「好,請借一把刀給我。」姓朱的從桌底下抽出一把利刃,向他橫擲過去。楊鵬舉手一抄接住,走近幾步,把右手平放在桌上,颼的一刀,頓時砍下四個手指,笑道:「光棍一人作事一身當,這事與這姓侯的沒干係——」眾人見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還硬挺住,不禁也佩服他的氣概。姓倪的大姆指一挺道:「好,今晚的事就這樣了結。」他轉身入內,拿出刀傷藥和白布來給他止血縛好。楊鵬舉不願再事停留,等傷口縛好,轉身對侯朝宗道:「咱們走吧。」

  侯朝宗見他臉色慘白,想是痛極,想叫他在此休息一下,可是一轉念,又說不出口。姓應的道:「侯公子說來和咱們本家有點淵源,這位楊朋友也很夠光棍,我送你這個東西吧。」說著從袋裏掏出一塊東西,交給侯朝宗。侯朝宗接過來一看,輕飄飄的是一竹牌,上面烙了「山宗」兩字,牌背烙了一些花紋,看不出有什麼用處。姓應的道:「現下天下大亂,你一個文弱書生不宜在外面亂走,我勸你趕快回家。路上如果遇到什麼危難,你拿出這塊竹牌來,就可逢兇化吉。」侯朝宗再看一下這竹牌,絲毫不見有什麼奇特之處,不信它有何神祕法力,想是吉祥之物,隨口謝了一聲,交給侯康收在衣囊之中。三人告辭出來,騎上馬緩緩而行。這一番舊路再經,各人心中均是說不出的滋味。

  走到天明,到了一個小市鎮上,侯朝宗找了客店,讓楊鵬舉安睡了一天。第二天經過那個被官兵屠掠過的小鎮,侯朝宗不願再見慘狀,遠遠繞道而過。行到中午時分,打過尖,上馬又行了二十多里路,忽然蹄聲響處,一騎馬迎面奔來,掠過三人身旁,向侯朝宗和楊鵬舉望了一眼,絕塵而去。行了五六里路,後面馬蹄聲又起,仍舊是那騎馬追了上來。這次楊鵬舉和侯朝宗都看得清楚了,馬上那人青布包頭,眉目之間英悍之氣畢露,掠過三人馬旁,疾奔向前。

  侯朝宗道:「這人倒真古怪,怎麼去了又回來。」楊鵬舉道:「侯公子,待會你自行逃命。」侯朝宗驚道:「怎麼?又有強徒麼?」楊鵬舉道:「走不上五里,必有事故。不過咱們退不得,只好闖上一闖。」三人心中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走了三里多路,「嗡」的一聲,一枝響箭射上天空,三乘馬攔在路上。楊鵬舉催馬上前幾步,抱拳說道:「在下是武會鏢局姓楊的,路經貴地,並非保鏢,所以沒有向各位當家投帖拜謁。這位侯相公出門遊歷,他是讀書人,請各位高抬貴手,讓一條道。」楊鵬舉在江湖上本來頗有名頭,手上單刀也得自真傳,不過剛斷了手指,又想這一帶道上的朋友多半與姓應的這一夥有聯繫,所以措詞謙恭好言相求。三乘馬中當先一人雙手空空,笑道:「咱們少了盤纏,暫借一百兩銀子一用。」他說話是福建廈門口音,楊鵬舉和侯朝宗愕然相對,竟不知道他說些什麼。

  剛才騎馬來回相探的那人喝道:「我們要借一百兩銀子,懂了沒有?」楊鵬舉見他們如無禮,不禁大怒,說道:「我楊某在江湖上闖了十幾年,還沒見過這樣橫蠻的人。」當先那人喝道:「今日讓你見見。」從背取出彈弓,叭叭叭,三粒彈子打上天空,等彈子勢完落下時,又是連珠三彈,六顆彈子在空中分成三對,互相撞得粉碎,變成碎泥紛紛下墮。楊鵬舉見他如此神彈子絕技,剛呆得一呆,只覺左腕一陣疼痛,單刀噹的一聲落在地上,才知已被他用連珠彈手法打中。對面第三人手持軟鞭,縱馬過來,一招「枯藤纏樹」,向楊鵬舉腰間盤打。

  楊鵬舉一勒馬,避開這一招,那人軟鞭乘勢在地上一揮,捲起單刀,抄在手中,縱馬疾馳,掠過侯康身邊時,白光閃動,把刀揮了兩揮,已割斷他背上包裹兩端的布條。他割斷包裹後並不停留,仍舊向前奔馳。打彈子那人隨後追去,手臂一伸,不待包裹落在地下,已俯身提起,掂了一掂重量,笑道:「多謝了。」不一會三人已跑得沒有影蹤。

  楊鵬舉連遭挫折,心灰意懶,侯康急道:「我們的盤費銀兩都在包裹裏,怎麼回去呢?」楊鵬舉道:「留下你這條小命已經算不錯的啦,咱們走著瞧吧。」三人垂頭喪氣的騎馬又行,過了半個時辰,忽然身後蹄聲雜沓,回頭一望,只見塵頭起處,那三人又追了轉來。楊鵬舉和侯朝宗都倒抽一口涼氣,不知他們又要什麼。

  那三人馳到跟前,忽地滾鞍下馬,當先一人抱拳說道:「原來是自己人,得罪得罪,我們不知道,冒犯了兩位,請勿見怪。」另一個人雙手托住包裹,交給侯康。侯康一時倒不敢接,眼望主人。侯朝宗點點頭,侯康這才接了過來。使軟鞭的人道:「請問兩位高姓大名。」楊鵬舉和侯朝宗據實說了,那人聽見一個是鏢客,一個是官宦子弟,和其餘兩人對望了一眼,相互都有詫異之色。那人道:「我姓張,這兩位是兄弟,姓劉。侯公子,你見了我們,早拿出竹牌來就好了,幸虧沒有誤傷。」侯朝宗聽了這話,才知道這塊竹牌在這一帶有很大效力,笑了一笑,也不答話。那姓張的又道:「兩位一定也是到老鴉山去了,那麼咱們一路走吧。劉家兄弟是褔建人,不會說北方話,不過你們的話他們聽得懂。」劉氏兄弟點了點頭。侯朝宗和楊鵬舉認定他們是一幫聲勢浩大的大盜,心中始終惴惴危懼。

  侯朝宗道:「我和這位楊朋友要回河南去,老鴉山是不去了。」姓張的臉帶怒色道:「再過三天就是八月十六,咱們千里迢迢的趕到陝西來,你們到了這裏,怎麼不上山?」上山做什麼,八月十六有什麼干係,侯朝宗和楊鵬舉兩人全不知情,可是又不敢承認。侯朝宗硬了頭皮道:「兄弟家中有急事,必須馬上回去。」姓張的怒道:「上山也耽擱不了你兩天,你們過山不拜,還算得是什麼山宗的朋友?」侯朝宗更加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山宗」是什麼東西。

  楊鵬舉究竟閱歷多,見這情勢,知道老鴉山是非去不可的了,再有危險,也祇得闖上一闖,而且瞧他們神色語氣,絲毫沒有惡意,於是說道:「咱們萍水相逢,三位既然如此美意,我和侯公子同上山去便是。」姓張的霽然色喜,笑道:「本來嘛,我想你們也不會這樣不顧義氣。」

  六人結伴同行,一路打尖住店,都由那姓張的出頭,他只做幾個手勢,說了幾句不明意義的話,沿途飯館客店,都不收他們的錢,而且招待特別週到客氣。走了兩天,將近老鴉山腳,只見沿途勁裝結束的人絡繹不絕,肥肥瘦瘦,高高矮矮,各種各樣的人都有,面目神色,舉止之間,顯得都是武人。這些人與姓張的以及劉氏兄弟大半熟識,見了面就歡然道故。侯楊兩人抱定宗旨不再窺探別人隱私,所以見他們談話,就故意站得遠遠的,但聽這些人招呼的聲音,南腔北調,江南兩廣,川陝雲貴各都有。瞧他們的行裝打扮,大都是來自遠地,每個人都風塵僕僕。侯楊兩人暗暗納罕,猜想不出這些人趕來做什麼。

  這天晚上,侯朝宗等歇在老鴉山腳下的一所店房裏,準備第二天一早上山。眾人正要吃晚飯,忽然一人奔進來道:「祖相公到啦!」此言一出,客店中十分之九的人都站了起來,一齊湧出店去。楊鵬舉一扯侯朝宗的衣袖道:「我們也去瞧瞧。」兩人走出店房,只見那些人夾道垂手肅立,似乎在等什麼人。過了一陣,西面山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眾人都向著那邊望去,只見一位二十七八歲的書生騎在馬上,緩緩而來。他見眾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馬快行,馳到跟前,跳下馬來,人行中早有一名大漢搶上前去,挽住馬韁。那書生一路過來,向眾人逐一點頭招呼。

  那書生走到侯朝宗跟前,見他也是書生打扮,雙手一拱道:「這位是誰?」侯朝宗道:「在下姓侯,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書生道:「在下姓祖,名仲壽。」侯朝宗拱手說道:「久仰,久仰。」祖仲壽微微一笑,進店房去了。

  楊鵬舉把侯朝宗拉在一邊,說道:「這姓祖的書生好像很有權勢,侯公子你去和他說說,請他放咱們走。大家是讀書人,話總容易說得通。」侯朝宗一想不錯,踱到祖仲壽門口,咳嗽一聲,舉手敲門。這時聽見房裏有誦讀詩文之聲,他敲了幾下,誦讀聲就停了,「呀」的一聲,房門打開,祖仲壽迎了出來,說道:「客店寂寞,侯兄來談談,那是最好不過。」侯朝宗一揖進去,只見桌上放著一本攤開的手抄書,一瞥之下,上面有似「平遼」、「寧遠」、「臣」、「皇上」等等字樣,似乎是一篇奏章。侯朝宗不敢再看,祇怕又觸人所忌,坐了下來。

  祖仲壽先請問他家世淵源,侯朝宗據實說了。祖仲壽聽說他是戶部尚書侯恂之子,「哦」了一聲道:「令尊大人是清流君子,我們敬佩得很。」侯朝宗連說:「不敢。」接著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楊鵬舉如何相救,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說了一遍,只是夜中箱內發現人頭一事略去不提。祖仲壽笑道:「我們在此相遇,可算有緣。明日侯兄隨小弟上山,結識一些英雄豪傑,也是平生快事。只要此行所見所聞,不向外人洩露,小弟擔保侯兄絕無危害。」

  侯朝宗聽他說得爽快,放下了一大半心,於是兩人隨後談些詩文。祖仲壽讀書並不甚多,聽侯朝宗談來才氣橫溢,不覺十分心折,直談到二更天,侯朝宗才告別回房。楊鵬舉等得十分心急,在房中踱來踱去,不知是吉是凶,見侯朝宗面露喜色回來,才放下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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