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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嘆息生民苦 跋涉世道艱

  斜陽將墮,歸鴉陣陣,陝西秦嶺道上一個少年書生騎了一匹白馬,正在逸興橫飛的觀賞風景。這個書生二十歲還不到,手執馬鞭,高聲吟哦:「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他身後隨著一名十多歲的書僮,騎著一匹瘦馬,馬臀上堆了一紮書,一捲行李,他見天色眼下就黑,公子還不加趕路,於是催道:「公子,這條道上很不太平,要是今晚趕不到宿頭,遇上盜賊可不是玩的呢。」那書生笑了笑,馬鞭一揚,放開馬向前奔去。

  這公子姓侯名朝宗,表字方域,河南商坵人氏,是世代書香之後。這年正是明崇禎五年,侯公子稟明父母,出外遊學,其時逆奄魏忠賢已經伏法,但天下大亂,道路不靖,盜賊如毛,侯公子的父母本來很不放心,但他堅執要去,說大丈夫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才有經緯學問,他父母強他不過,只索罷了。侯公子才氣縱橫,甚有膽略,帶了一名僮兒侯康,一路往西,沿途遊山玩水,到了終南山腳下。他一路遇到的儘是面黃肌瘦的農民,道路邊上常見餓斃的死屍,有的口中還塞滿了青草,模樣慘不忍睹。他起初還拿銀子出來周濟,但後來見路上都是如此,施不勝施,只好心中暗暗嘆息。這時見山邊景色奇佳,忘了貧民慘狀,揚鞭賞玩起來。

  他縱馬馳了一陣,天色越黑,心中也有點焦急,催馬急奔。一口氣奔出十多里地,到了一個小鎮上,主僕兩人大喜,想找客店借宿,那知道市鎮上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侯康下馬走到一家外面掛著「終南客棧」牌子的店外,高聲叫道:「喂,店家,店家!」店裏靠山,山谷響應,只聽見:「喂,店家,店家」的回聲,店裏卻絲毫沒有動靜。正在這時,一陣北風吹來,獵獵作響,兩人都有點毛骨悚然。侯朝宗拔出佩劍,闖進店去,只見院子內兩具屍首倒在地上,流了一大攤黑血。蒼蠅繞著屍首亂飛,腐臭撲鼻而來,看來死屍已死去多日,侯康大叫一聲,回身逃出店去。侯朝宗四下一瞧,到處箱籠散亂,門窗殘破,似乎經過盜匪洗劫過的。侯康見主人不出來,又回進店去。侯朝宗道:「咱們到別處看看。」那知道市鎮上沒一家不是如此,有的女屍身上赤裸,顯然是遭了強暴而被殺的。好好一個市鎮中,到處陰風慘慘,屍臭陣陣。侯朝宗就算再大膽,這時也不敢停留了,急忙上馬向西。

  主僕兩人一言不發,又奔了十幾里地。兩人又餓又怕,正狼狽間,侯康忽道:「公子,你瞧!」侯朝宗順著他手指看去,只見遠處有一點火光,喜道:「咱們借宿去。」兩人離開大道,向那火光走去,越走道路越是崎嶇,侯朝宗忽道:「要是那是賊窟,咱倆豈不是自投死路?」侯康嚇了一跳道:「那麼咱們別去吧。」侯朝宗眼見四下烏雲欲合,頗有雨意,說道:「先悄悄去瞧。」於是下了馬,把馬縛在路邊樹上,輕輕向火光走去。走得臨近,看到原來是兩間茅屋,侯朝宗先放了心,想到窗口往裏窺探,忽然一隻大狗一面狂吠,一面向他們撲了過來,侯朝宗揮動佩劍,那狗才不敢走近,只是亂叫。柴扉開處,一個老婆婆走了出來,手中提了一盞油燈,顫巍巍的詢問是誰。侯朝宗道:「咱們是過路的客人,因為錯過了宿頭,想在府上借宿一晚。」老婆婆道:「那麼請進來吧。」

  侯朝宗走進茅屋,見裏面簡陋異常,除了一個土炕之外,什麼也沒有。屋裏還有一個老頭,在不斷咳嗽。侯朝宗叫侯康去把馬牽來,侯康想起剛才見到的死人慘狀,畏畏縮縮的不敢一個人出去。那老頭兒挨下炕來,陪著他去牽了回來。老婆婆拿出幾個冷餑餑來,燒了一壺開水給他們喝。侯朝宗那裏吃過這種粗糲之物,咬了幾口,便吃不下去了,問道:「前面鎮上殺了不少人,是什麼匪幫幹的呀?」老頭兒嘆了口氣道:「什麼匪幫?土匪有這麼狠嗎?那是官兵幹的好事。」侯朝宗大吃一驚:「官兵?官兵怎麼會這樣無法無天、姦淫擄掠?他們長官不理嗎?」老頭兒冷笑一聲:「你這位小相公大概是第一次出門,什麼世情也不懂的了。長官?長官帶頭幹的呀,好的東西他先拿,好看的娘們先給他。」

  侯朝宗道:「老百姓怎麼不向官府去告?」老頭兒道:「告有什麼用?你不告自認晦氣也就吧了,一告,十之八九還陪上自己的姓命。」侯朝宗道:「那怎麼說?」老頭兒道:「他們還不是官官相護,別說不會准你的狀子,還把你打一頓板子收了監,你沒錢孝敬他,那就別想出來啦。」侯朝宗不住搖頭:「想不到陝西吏治之壞,一至於此。」又問:「官兵到山裏來幹麼?」老頭兒道:「說是來剿匪殺賊。其實山裏的盜賊,那一個不是被官府逼得沒生路才幹的。官兵捉不到強盜,亂殺幾個老百姓,拿了首級就上去報功,自己在地方上擄掠一陣,發了財,回去還好陞官。」那老頭兒越說越是切齒。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勢,叫他別說了,祇怕侯朝宗也是官家,多說惹禍。

  侯朝宗聽得悶悶不樂,他祖父是明朝的太常,父親是司徒,都是大官,現在父親告老歸隱,想不到世局敗壞如此。聽說遼東滿洲人常常興兵入寇,官兵不去抵禦外侮,卻在這在裏殘害小民,感嘆了一會,就倒在炕上睡了。剛朦朧合眼,忽聽見門外犬吠馬嘶,好幾個人怒喝叫罵,有人蓬蓬的猛力打門。

  老婆婆下炕來要去開門,老頭兒搖手止住,對侯朝宗道:「相公,你到後面躲一躲。」侯朝宗和侯康走到後面,只聞到一陣新鮮的高粱桿氣息,想來是堆柴草的地方,剛剛躲好,只聽見格啦啦一陣響,茅屋的門已被打推倒,一個人粗聲喝道:「幹麼不開門?」也不等回答,「啪」的一聲有人被打了一記耳光。那老婆婆道:「上差老爺,我——我們老夫妻年老胡塗,耳朵不好,沒聽見。」那知又是一記耳光,那人罵道:「沒聽見就該打。快殺雞,做四個人的飯。」老頭兒道:「我們人都快餓死啦,那裏有什麼雞?」只聽見「蓬」的一聲,似乎老頭兒被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來。

  又聽見另一個聲音道:「老王算了吧,今日跑了整整一天,只收到二十幾兩稅銀,大家心裏不痛快,你拿他出氣也沒有用啊。」那老王道:「這種人,你不用強還行?說到這二十幾兩銀子,不是我打斷那個鄉下佬的腿,這些土老兒們肯乖乖拿出來嗎?」又有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些鄉下佬也真是的,窮得十幾歲的大姑娘還穿不起褲子,再逼實在也逼不出來啦,只是太老爺又得罵咱們兄弟沒用——」正說到這裏,忽然侯朝宗的馬嘶叫起來。那幾個公差一驚,出門查看,見到了那兩匹馬,議論起來,說乘馬的人一定在屋中借宿,那倒有一筆油水好撈,大家歡天喜地的進屋來搜尋。

  侯朝宗大驚,一扯侯康的手,輕輕從後門溜了出去。兩人一腳高一腳低,在山裏亂走,見無人追來,才放了心,幸虧所帶的銀兩侯康揹在背上。兩人在樹叢中躲了一宵,等天色大亮,才慢慢摸到大道上來。主僕兩人在大道上走了十多里,商量到前面市鎮再買代步腳力。侯康不住痛罵公差害人,正罵得痛快,忽斜刺小路裏走來了四個公差,手中拿了鍊條鐵尺,後面兩人各牽了一匹馬,侯朝宗和侯康面面相覷,那正是他們的坐騎。這時要避開已經不及,祇得若無其事繼續走路。那四個公差不住向他們打量,一個滿臉橫肉的公差斜眼問道:「喂,朋友,你們幹什麼?」

  侯朝宗一聽聲音,正是昨晚打人的那個老王。侯康走上一步道:「那是咱們公子爺到終南山來遊覽的。」老王一把揪住侯康,挾手就奪過他背上的包裹,打開一看,見裏面都是黃金白銀,不由得十分眼紅,喝道:「什麼公子爺?瞧你就不是好東西!這些銀子那裏來的?多半是偷來騙來的,好,現在拿到賊贓啦,跟我見大老爺去。」他見這兩人年幼好欺,想把他們嚇跑,那知侯康道:「咱們公子是司徒大人的公子,見你們老爺去,那是再好也沒有啦!」

  那老王聽他一說,倒嚇了一跳,軟了下來,笑道:「咱們說一下笑話,有什麼要緊。」侯康見他軟了,得意起來,道:「快把馬還給我,回頭我們公子見了你們大老爺,叫他每人給你一百板子。」一個中年公差聽了這話眉頭一皺,心想這事恐怕還有後患,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殺了這兩個雛兒,發一筆橫財再說,突然抽出單刀,一刀向侯康劈來。侯康大駭,一縮頭,那刀砍在肩上,鮮血淋漓,他倒有忠主之心,擋住公差,叫道:「公子快逃。」侯朝宗轉身就奔。那公差反手又是一刀,這次侯康有了防備,一偏身沒有砍中,主僕兩人捨命奔逃,四個公差手持兵刃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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