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一七八


  乾隆攔住了他的話題道:「要是我封你做第三個活佛,去管一塊地方,沒人敢違旨吧?」呼音克喜從天降,連連磕頭,說道:「聖皇隆恩,臣粉身難報。」乾隆道:「現在我要叫你做一件事。你回去召集親信喇嘛,準備了硝磺油柴引火之物,等他傳訊給你時,」說著向白振一指:「你就放火燒宮,從雍和宮大殿和綏成殿燒起。」呼音克大吃一驚,磕頭道:「這是先皇的府邸,先皇遺物很多,臣不敢……」乾隆厲聲道:「你敢違旨麼?」呼音克嚇得遍體冷汗,說道:「臣遵旨辦理。」乾隆道:「這事只要洩漏半點風聲,我把你雍和宮八百名喇嘛殺得一個不剩。」隔了一會,溫言道:「綏成殿有旗兵看守,可要小心了,到時可把這些兵將一起燒在裏面。事成之後,你就是第三位活佛了。去吧!」手一揮,呼音克又驚又喜,謝了恩和白振一同退出。

  乾隆佈置已畢,暗想這一下一箭雙鵰,把紅花會和太后的勢力一鼓而滅,就可安安穩穩做太平皇帝了,心頭十分舒暢,見案頭放著一張琴,走過去彈了起來。他彈的是一曲「史明五弄」,鏗鏗鏘鏘,琴聲中竟充滿了殺伐之聲,彈到一半,錚的一聲,第七根「羽弦」忽然斷了。乾隆一怔,哈哈大笑,推琴而起,走到內室來。

  香香公主倚在窗邊望月,聽見腳步聲,寒光一閃,又拔出了短劍,乾隆眉頭一皺,遠遠的坐下道:「陳公子和你到長城頭上,是叫你來刺殺我嗎?」香香公主道:「他是勸我從你。」乾隆道:「你不聽他的話?」香香公主道:「他的話我總是聽的。」

  乾隆又喜又妒,道:「那麼你為什麼帶著劍?把劍給我吧。」香香公主道:「不,要先等到你做了好皇帝。」乾隆心想:「原來你要這樣挾制我。」一時之間,憤怒、妒忌、色欲、惱恨,百感交集,笑道:「我現在就是好皇帝。」香香公主道:「哼,剛才我聽你彈琴,你要殺人,要殺很多人,你是惡得不能再惡了。」乾隆一驚,心想原來自己的心事竟在琴韻中流露了出來,靈機一動,忽道:「不錯,我是要殺人,你那陳公子剛才已被我抓住了,你從我,我瞧在你面上可以放他。要是不從,嘿嘿,你知道我要殺很多人。」

  香香公主大驚,顫聲道:「你要殺死自己親弟弟!」乾隆鐵青了臉道:「那麼,他什麼都對你說了?」香香公主道:「我不相信你抓得住他,他比你能幹得多。」乾隆道:「能幹?哼,就算今天還沒抓住,你看我明天呢?」香香公主不語,暗自沉吟。乾隆又道:「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是好皇帝也好,惡皇帝也好,你總是永遠也見不著他了。」香香公主急道:「你答應他做好皇帝的,怎麼又反悔?」乾隆道:「我愛怎樣就怎樣,誰管得了我?」他剛才受太后挾制,滿腔憤怒,不由得流露了出來。

  香香公主好似胸口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拳,想道:「原來皇帝是騙他的,早知這樣,我幹麼還要回來呢?」一陣悔恨,險險暈倒。乾隆柔聲道:「你好好從我,我自然不會為難他,還會給他大官做,教他一世榮華富貴。」香香公主一生從來沒被人這樣厲害的欺騙過,她本來還只領略到皇帝的兇狠,這時才知原來惡人還能這麼奸險,心想:「這皇帝這樣壞,一定會想法子去害他。他雖然本事比皇帝大,可是不知道親哥哥會存心害他的啊。我一定得想法子對他說,教他別上皇帝的當。可是怎樣對他說呢?」

  乾隆見她皺眉沉思,稚氣的臉上多了一層凝重的風姿,絕世美豔之中,重增華瞻,不覺獃獃的出神。香香公主想道:「宮裏全是皇帝的手下人,誰能給我送信?事情緊急,只有這樣辦。」於是說道:「那麼你答應不害他?」乾隆大喜,隨口道:「不害他,不害他。」香香公主見他這兩句話說得沒有半點誠意,心中恨極,一個純樸的少女在清宮中住了數日,也已學會怎樣對付敵人,於是不動聲色的說道:「我明天一早要到清真禮拜堂去,和我的族人們一起祈禱真神之後,才能夠從你。」乾隆喜極笑道:「好,明天可不能再賴了。」

  香香公主見他笑嘻嘻的下樓,找到紙筆,寫了一封信給陳家洛,警告他皇帝有害他之心,反滿興漢之想全成虛空,請他即速設法相救,一同逃出宮去,寫畢,用一張白紙將信包住,白紙上用維文寫道:「請速送交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她想維人個個對她爹爹和姊姊十分尊敬,對自己也極崇仰,在禮拜堂中只要候機交給任何一個維人,誰都會設法給陳家洛送去。

  她寫了信後,心神一寬,整日勞頓之後,靠在床上睡了一個時辰,朦朧間聽見宮中鐘聲響起,天已微明,忙起身梳洗。服侍她的宮女們知道她不許別人近身,只好在旁邊瞧著,見她神采煥發,心中都代她喜歡。香香公主把信暗藏在袖中,走下樓來,抬轎的太監已在樓下侍候,四個人抬著香轎將她送到了清真寺門口。

  香香公主下了轎,望到伊斯蘭教禮拜堂的圓頂,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受,微微點頭,走進教堂去,突然見左右各有一個人和她並排而行。她抬起頭來,見是兩個維人,心中大喜,正要把捏在手裏的紙團遞過去,和右面那人目光一接觸,不禁遲疑,又把手緩緩縮回。原來那人雖然是維人裝束,可是面目神情完全不是她族人模樣,她又向左邊那人一望。那人比較像維人些,但總似乎有點異狀。香香公主低聲問道:「你們是皇帝派來看守我的嗎?」她說的是維語,那兩人果然不懂,都隨意點了點頭。

  香香公主失望之極,轉過身來,只見身後又跟著八名維人裝束的皇宮侍衛,真正的維人都被隔得遠遠的。這時寺中教長領著眾人俯伏禮拜。香香公主跪了下來,淚如泉湧,心中悲苦已極,她這時只有一個念頭:「怎樣把消息告訴他,教他提防?就是要我死,我也得把消息傳給他。」

  「就是要我死!」這念頭如同閃電般掠過她的腦子:「我在這裏死了,消息就會傳出去,他就會知道。不錯,再沒有其他的法子!」但她又想到了「可蘭經」第四章中的話:「你們不要自殺。阿拉確是憐憫你們的。誰為了過份和不義而犯了這個嚴禁,我要把誰投入火窟。」穆罕默德的話在她耳中如雷震般響著:「自殺的人,永墮火窟,不得脫離。」她並不怕死,她相信死了之後可以上升樂園,將來會永遠永遠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可蘭經上是這樣說的:「他們在樂園裏將享有純潔的配偶,他們得永居其中。」但要是自殺了,那就是無窮無盡的受苦!

  她想到這裏,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只聽見眾人在喃喃誦經,教長正大聲講著樂園中的喜悅,講著墜入火窟的靈魂是多麼悲慘。對於一個虔信宗教的人,再沒有比靈魂的永遠沉淪是更可怕的了,可是她沒有其他的辦法。愛情勝過了最大的恐懼,香香公主低聲道:「至神至聖的阿拉,我不是不相信你會憐憫我,但是除了用我身上的鮮血之外,我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教他逃避危難。」她從衣袖中摸出短劍,在身子下面的磚塊上劃了「不要相信皇帝」這幾個字,輕輕叫了兩聲:「大哥!」將短劍刺進了那世上最純潔最美麗的胸膛。

  眾維人正跪著虔誠禱告,那些喬裝的侍衛們也都伏在地下。在香香公主右邊的那名侍衛忽見地上一股殷紅的鮮血緩緩流動,吃了一驚,見鮮血正從香香公主身下流出,把她白衣染紅了一大塊,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大叫一聲,跳起身來,拉著香香公主的袖子一扯,只見她閉目垂頭,早已死去,胸口插著一柄短劍。

  且說紅花會群雄這日在廳上議事,與剛從廣東回來的蔣四根談論南方各地英豪的近況,忽報白振來拜。陳家洛親自接見,白振傳達皇上旨意,說當晚在雍和宮賜宴,命紅花會眾位香主一齊赴宴,皇上親自要來,因為怕太后和滿州親貴疑慮,所以特地在皇宮外面相會。陳家洛領旨謝恩,心想喀絲麗一定是勉為其難的從了皇帝,所以他對興漢大業特別熱心了起來,心中是一種說不出的又喜又悲的滋味,送別白振後,回到大廳,與群雄說了。眾人見皇帝果然信守盟約,行將建立不世奇功,都很興奮。無塵、陸菲青、趙半山、文泰來等人從前吃過滿清官員不少苦頭,對乾隆的話本來不大相信,這時見在事進行得很是順利,都說究竟皇帝是漢人,又是總舵主的親哥哥,情形早然大不相同。

  陳家洛怕自己一個人心情不佳,冷了大家的豪興,於是強大精神,和群雄隨意談論,後來談到了武藝,無塵道:「總舵主,你這次在回部和少林寺都學到了精妙的武功,露幾手給大家瞧瞧怎樣?」陳家洛道:「好,我正要和陸老前輩與各位哥哥印證一下,只怕還有許多精微之處我沒悟出來。」他心想:「降龍十八掌是少林寺的鎮山之寶,天鏡禪師說過是不能傳授外人的,我把從神峰中學來的掌法試演一番吧。」於是向余魚同道:「十四弟,請你吹笛。」余魚同道:「好!」李沅芷笑吟吟的奔進內室去把金笛取了出來。駱冰笑道:「好啊,把人家的寶貝兒也收起來啦。」李沅芷臉一紅不作聲。

  原來自那日李沅芷被張召重擊斷左臂之後,一路余魚同對她細加呵護,由憐生愛,因感生情,這才是一片真心的對她。余魚同是個熱腸情重之人,真的對她好了,那又恨不得掏出心肝來給她。李沅芷一往情深的癡念,終於有美滿收場,自然這芳心大慰,兩人只要見到旁邊無人,就並肩喁喁細語。一天兩人談到那日在甘涼道上客店中初會的情景,李沅芷說很羨慕他用金笛點倒公差的本領,抱怨師父不肯傳她點穴功夫,余魚同笑道:「陸師叔雖然年老,總不便在你身上指點,也不能讓你摸他。穴道認不準,怎麼教,等將來咱倆成了夫妻,我再教你吧。」李沅芷噗哧一笑道:「那麼我倒錯怪師父了。」

  余魚同笑道:「我傳你點穴可以,但你得磕頭拜師。」李沅芷笑道:「呸,你想麼?」從那日起,余魚同就把使笛打穴的入門功夫先教會了她,李沅芷把笛子借來練習,所以這些日子笛子是在她身邊。

  陳家洛隨著笛聲舞動掌法,群雄在旁圍觀,凝神琢磨。無塵笑道:「總舵主,你用這掌法竟打倒了張召重,我用劍給你對對怎樣?」說著仗劍下場。好友間切磋武藝,本是各有進益,陳家洛道:「好,來吧!」一掌向無塵肩頭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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