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一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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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塵一劍斜刺,不理陳家洛的手掌攻到,逕擊對方腰眼。陳家洛側身繞過,笛聲中急攻無塵後心,無塵更不回頭,倒轉劍尖,向後猛戳,部位時機,無不恰到好處,正是追魂奪命劍中的絕招「望鄉回顧」。陳家洛身體一側,伸手來拿無塵手腕。無塵明知這一劍當然戳不中他,但想不到他反攻如此迅捷,腳下一點,向前竄出三步,手腕一翻,長劍又已遞出。旁觀群雄,齊聲叫好。兩人雖是印證武功,但也絲毫不讓,單劍斜走,雙掌齊飛,打得緊湊異常。 正鬥到酣處,忽然胡同外傳來一陣曼長淒涼的歌聲。群雄起初並不在意,但聽那歌聲越來越近,似是成千人齊聲唱和,悲切異常,令人聞之墮淚。心硯久在大漠,一聽知是維人們所唱的悼歌,心中好奇,奔出去打聽,過了一會,從外面回來,臉色灰白,腳步踉蹌,走近陳家洛身邊,顫聲叫道:「總舵主!」無塵倏地收劍躍開,陳家洛回頭問道:「什麼?」心硯道:「那……那……香香公主死了!」群雄齊都怔住。陳家洛只覺眼前一黑,無塵擲劍在地,伸手拉住他的臂膀。 駱冰忙問:「怎麼死的?」心硯道:「我問一位維人大哥,他說是在清真禮拜堂裏祈禱時,香香公主用劍自殺死的。」駱冰又問:「那些維人唱些什麼?」心硯道:「皇帝把她遺體交給了維人,他們剛才將她安葬之後,回來時大家心中悲傷,所以唱歌哀悼。」眾人大罵皇帝殘忍無道,逼死了這樣一位善良純潔的少女。駱冰想起在大漠上教她說漢語的情形,一陣心酸,流下淚來。陳家洛卻一語不發,眾人防他心傷過甚,正想勸慰,陳家洛忽道:「道長,我學的掌法還沒使完,咱們再來。」緩步走到場子中心,眾人不禁愕然。 無塵心想:「讓他分心一下以免過悲,那也是好的。」於是拾起劍來,兩人又鬥。群雄見陳家洛步武沉凝,掌法精奇,似乎對剛才這訊息並不動心,互相悄悄議論。李沅芷低聲對余魚同道:「男人家多沒良心,為了國家人事,心愛的人死了一點也不在乎。」余魚同一面吹笛,心想:「總舵主真的好忍得下,如果是我,只怕當場就要瘋了。」 無塵顧念陳家洛遭此巨變,心神不能鎮攝,不敢再用險招,兩人本來棋逢敵手,功力悉匹,無塵一有顧忌,兩招稍緩,立處下風。只見劍光掌影中無塵不住後退,他一招不敢疾刺,收劍微遲,陳家洛左手的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的手腕。兩人一碰,倏地跳開,無塵叫道:「好,好,妙極!」陳家洛笑道:「道長是故意相讓的。」他笑聲未畢,忽然一張口,噴出兩口鮮血來。 群雄盡皆失色,忙上前相扶。陳洛家淒然一笑道:「不要緊,不要緊!」靠在心硯肩上進內堂去了。 無塵長嘆一聲道:「在這當口,還練什麼勞什子的武功!」李沅芷望著地下一灘鮮血,暗想:「原來他是個情深義重之人,剛才我錯怪了他。」群雄見總舵主如此,都很惶急,陸菲青卻道:「他是一時急痛攻心,又強行忍住,以至嘔血。總舵主武功精湛,調整一下,便不礙事。」眾人知他年長見事多,既如此說,才放了一點心。 陳家洛回房睡了一個多時辰,想起今晚還要會見皇帝,正有許多大事要幹,如何這般不自保重,但想到香香公主慘死,不由得傷痛欲絕。他又想:「喀絲麗明明已答應從他,怎麼忽又自殺,她知道這事關係國家大事,如無變故,絕不至於今日自殺,內中必定別有隱情。」他思索了一回,疑慮莫決,於是取出從回部帶來的維人衣服,穿著起來,那正是他在冰河上初見香香公主時所穿的。他再用淡墨將臉塗得黝黑,對心硯道:「我出去一會兒就回來。」心硯待要阻攔,知道無用,但總是不放心,悄悄在後面跟隨。陳家洛知他是一片忠心義膽,也就由他。 大街上人聲喧鬧,車馬雜遝,陳家洛眼中看出來卻是一片蕭索。他走到西長安街清真禮拜寺,逕行入內,走到大堂上俯伏在地,心中默默禱祝:「喀絲麗,你在天上等著我,我答應你皈依伊斯蘭教,絕不讓你等一場空。」他抬起頭來,忽見地下隱隱約約的有幾個字,仔細一看,是用刀尖在磚塊上劃的維文:「不要相信皇帝」,字痕中有殷紅之色。陳家洛一驚,低頭細看,見磚塊上有一片地方顏色較深,他突然想到:「難道這是喀絲麗流的血?」他俯下身去一聞,果然有微微的鮮血氣息,不禁大慟,淚如泉湧,伏在地下號哭起來。哭了一陣,忽然有人在他肩頭輕拍兩下,他是學武之人,立即縱身躍起,左掌微揚待敵,一看之下又驚又喜,那人穿著維人的男子裝束,但秀眉微蹙,星目流波,正是翠羽黃衫霍青桐。她今日剛隨師父天山雙鷹趕到北京,要設法相救妹子,那知遇到同族維人,一問驚聞妹子已死,匆匆到禮拜寺來這妹子禱告,見一個維人伏地大哭,叫著喀絲麗的名字,所以拍他肩膀相詢,卻遇見了陳家洛。 兩人正要傾談,陳家洛突見兩名清官侍衛走進大堂來,忙一拉霍青桐的袖子,兩人並肩伏地。那兩名侍衛走到陳家洛身邊,喝道:「起來!」陳家洛只得站起,眼望窗外,只聽得叮噹聲響,兩名侍衛將香香公主劃著字跡的磚塊用鐵鍬撬起,拿出禮拜寺上馬而去。霍青桐道:「那是什麼?」陳家洛垂淚道:「要是我遲來一步,喀絲麗犧牲了性命向我所作的警示也瞧不到了。」 霍青桐問道:「什麼警示?」陳家洛道:「這裏耳目眾多,咱們還是伏在地下,我再對你說。」兩人重行伏下,陳家洛輕輕把各種情由大致說了。霍青桐又是傷心又是憤恨,怒道:「你怎麼這樣糊塗,會去相信皇帝?」陳家洛慚愧無地,道:「我只道他是漢人,又是我的親哥哥。」 霍青桐道:「漢人就怎樣?難道漢人就不做壞事麼?做了皇帝,還有什麼手足之情?」陳家洛垂淚道:「是我害了喀絲麗的性命!」霍青桐見自己責備得太厲害了,心想他本已十分難受,於是柔聲安慰道:「你是為了要救天下蒼生,那也難怪。」過了一會,問道:「今晚雍和宮之宴,去也不去?」陳家洛切齒道:「皇帝也要赴宴,我去刺殺他為喀絲麗報仇。」霍青桐道:「對,也為我爹爹、哥哥,和我無數同胞報仇。」 陳家洛問道:「你在清兵夜襲時怎麼能逃出來?」霍青桐道:「那時我正病得厲害,清兵突然攻到,幸而忽倫四兄弟捨命惡鬥,把我救到了師父那裏。」陳家洛嘆道:「喀絲麗曾對我說,我們就是走到天邊,也要找著你。」霍青桐眼眶一紅,說道:「咱們回去和大夥商議吧。」 兩人走出禮拜堂,心硯迎了上來。他見了霍青桐,又驚又喜,道:「霍姑娘,我一直惦記著您,您好呀!」霍青桐這半年來,父母兄妹四人全喪,從前對心硯的一些小小嫌隙,那裏還放在心上,道:「你也好,你又長高啦!」心硯見她不再見怪,很是高興。 三人回到雙柳子胡同,天山雙鷹和群雄正在高談闊論。陳家洛把在教堂中所見的血字說了,陳正德一拍桌子說道:「我說的還有錯麼?那皇帝當然要加害咱們,這女孩子一定是在宮中得了確息,才捨了性命來告知你。」眾人都說不錯。關明梅垂淚道:「我們二老沒有兒女,本想把她們姊妹都收作乾女兒,那知——」陳正德道:「這女孩子雖然不會武功,卻有俠氣,難得難得!」眾人嘆息了一會,陳家洛道:「待會雍和宮賜宴,大家都得帶兵器去,長兵器是帶不進去的了,各人準備好短兵刃和暗器。」群雄應了,陳家洛又道:「酒肉飯菜之中只怕下有毒物迷藥,絕不可有絲毫沾唇。」 陳正德道:「是啊,早就該這麼防備了。」陳家洛道:「今晚咱們不殺皇帝,解不了心頭之恨,但要先籌畫退路。」陳正德道:「中原是不能再住的了,大夥兒到回部去。」群雄久在江南,離開故鄉實在有點難捨,但不殺皇帝,皇帝卻要對自己動手,除此之外,再無別路,計議了一陣,都贊成了。陳家洛命文泰來率領楊成協、衛春華、石雙英、蔣四根在城門口埋伏,到時殺了城門守軍,接應大夥出城西去。 文泰來應了,領了楊成協等,去察看路徑,準備退路。陳家洛又命心硯率領紅花會頭目,牽了馬匹,帶同弓箭等物在雍和宮外接應;又命余魚同立即通知紅花會在北京的頭目,遍告各省紅花會會眾,總舵遷往回部,各地會眾立即隱伏,以防官府收捕。他分派已畢,向天山雙鷹與陸菲青道:「如何撲殺皇帝,請二位老前輩出個主意。」陳正德道:「那還不容易?我上去抓住他脖子一扭,瞧他完不完蛋?」陸菲青笑道:「能夠這樣,那當然再好不過。但他既然存心相害咱們,身邊侍衛一定帶得很多,防衛必然周密。」無塵道:「還是三弟用暗器傷他。」天山雙鷹在六和塔上見過趙半山的神技,對他暗器功夫十分心折,當下首先贊同。 趙半山從暗器囊裏摸出方龍駿當日所發的三枚毒蒺藜來,笑道:「只要打中一枚,就教他夠受了!」心硯見到毒蒺藜是驚弓之鳥,不覺打了個寒噤。陳家洛道:「我怕那姓方的還在宮裏,有解藥可治。」趙半山道:「不妨,我再用鶴頂紅和孔雀屎浸過,他解了那一種,解不了這一種。」陸菲青對駱冰道:「你的飛刀和我的金針也都浸上毒藥吧。」駱冰點頭,道:「咱們幾十種暗器齊發,不管他多少侍衛,總能打中他幾枚。」各人當下磨刀餵藥,細加準備。陳家洛見眾人在炭火爐上的毒藥罐裏浸暗器,想起皇帝與自己是同母所生,總覺不忍,但隨即想到他的陰狠毒辣,拔出短劍,也在毒藥罐中熬了一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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