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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第三十九回 甘吻白刃墮火窟

  且說乾隆自陳家洛帶著香香公主去後,心中怔忡不寧,漸漸天色大明,又眼望太陽從東方升到頭頂,太監開上御膳來,雖是山珍海味,卻食不下嚥。這天他也不朝見百官,整日坐起又睡倒,睡倒又坐起,派了好幾批侍衛出去打探消息,直到天色全黑,月亮從官牆上升起,還是沒有一個侍衛回報。他在寶月樓上十分焦急,可是又盡往好處想。見到壁上的「漢宮春曉圖」時突然想到:「這妮子既然喜歡他,一定也喜歡漢裝,待會他們回宮,他一定已經勸服她從我,我何不穿一套漢裝,叫她驚喜一番。」於是忙命太監取漢人衣服。可是在深宮之中,那裏來的漢人衣衫?還是一名小太監聰明,奔到戲班子裏去拿了一套戲服來,服侍乾隆穿了。乾隆大喜,對鏡一照,自覺十分風流瀟灑,忽見鬢旁有幾莖白髮,急命小太監拿小鉗子來鉗去。

  正低了頭讓小太監鉗髮,忽聽背後腳步輕輕走動,一名太監低聲喝道:「皇太后慈駕到!」乾隆吃了一驚,抬起頭來,鏡中果然現出太后,只見她鐵青了臉,滿是怒容。乾隆疾忙轉身,道:「太后還不安息麼?」伸手扶著她在炕上坐下。太后揮揮手,眾太監退了出去。隔了好一陣,太后嗓音低沉的道:「奴才們說你今天不舒服,沒上朝,也沒吃飯,我瞧你來啦!」乾隆道:「兒子現在好了。是吃了油膩有一點兒不爽快,沒什麼,不敢驚動太后。」太后又不作聲,過了半晌道:「是吃了回子的油膩呢,還是漢人的油膩呀?」乾隆一驚,答道:「想是昨天吃了烤羊肉。」太后道:「那是咱們滿洲人的菜呀,嗯,你做滿洲人是做厭了。」

  乾隆見太后辭意嚴峻,不敢回答。太后又道:「那個回子女人在那裏?」乾隆道:「她性子不好,兒子叫人帶出去訓導去了。」太后「哼」了一聲道:「她隨身帶劍,拚死不肯從你,叫人訓導,有什麼用?是要誰去開導她?」乾隆見她越問越緊,只得道:「是個老年的侍衛頭兒,姓白的。」太后抬起了頭不作聲,陰森森的道:「你現在四十多啦,還要娘做什麼?」乾隆大驚,忙道:「太后說那裏話,兒子不孝,請太后責罰。」太后道:「你是皇上,是一國之主,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愛撒什麼謊就撒什麼謊。」乾隆知道太后耳目眾多,自己做的事多半已瞞她不過,低聲說道:「開導那女子的,還是一個兒子在江南遇到的士子,這人才學很好……」太后厲聲道:「是海寧姓陳的是不是?」

  乾隆那裏還敢做聲,太后又道:「怪不得你穿起漢人衣衫來啦!你幹麼還不殺我呀?」乾隆咕咚一聲,雙膝跪下,連連磕頭,說道:「兒子如有不孝之心,天誅地滅!」太后一拂袖走下樓去。乾隆忙隨後跟去,太后雖然年老,仍舊步履輕健,穿過御花園,自走進武英殿的偏殿。乾隆一路跟隨,只見兩名侍衛垂手在道旁侍候,那正是他派出去打探香香公主消息的,這時剛趕回來稟報,乾隆雖然懸念,但這當兒那裏能去聽他們說話,一直跟著太后走進殿裏,說道:「太后息怒,兒子有不是的地方,請太后教誨。」太后坐在椅上,喘停了氣,道:「你連日召那姓陳的進宮幹什麼?你在海寧又幹了些什麼事?」乾隆垂頭不語。

  太后道:「你追念先朝大臣,我也不來管你。」她聲音突然變厲,喝道:「你真要恢復漢家衣冠麼?你要把咱們滿洲人滅盡殺絕麼?」乾隆道:「太后別聽小人胡言,兒子那有此意。」太后道:「那姓陳的從福建少林寺來,拿了些什麼東西給你?」乾隆一驚,心想太后左右的都是足不出宮門的太監宮女,怎麼她資訊如此靈通?只得答道:「那姓陳的圖謀叛逆,兒子已把這些東西燒毀了。」太后道:「那姓陳的你要怎樣處置?」乾隆道:「他黨羽眾多,手下有不少有武功的亡命之徒,兒子所以與他敷衍到現在,是要找個良機把他們一網打盡,以免有人漏網,終成後患。」

  太后聽了顏色漸霽,說道:「你這話可真?」乾隆自從在六和塔上聽了陳家洛那番說辭後,本來頗有點心動,但這時見已經洩機,真的舉事,艱難極多,只怕畫虎不成反類犬,心一狠,決意一鼓誅滅紅花會群雄,於是答道:「兒子在三日之內,就要教那姓陳的身首異處。」

  太后陰森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道:「好,這才不亂了祖宗的遺訓。」原來太后鈕岵祿氏常常想到皇帝不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只要這秘密一洩露,朝廷中免不了一番大亂,幸而數十年來平安無事。去年春間,乾隆的乳母廖氏突然不明不白的死了,太后起了疑心,仔細查問,毫無端倪,不覺疑心更甚,於是暗中把雍正遺下來的一批血滴子召來,各人厚厚的賞賜一筆,派他們到海寧陳家偵查動靜。乾隆在杭州失蹤,在西湖中會見陳家洛,到海寧祭墓等情由,血滴子都查明了稟告太后。

  太后一聽,知道乾隆已發覺了自己的身世,十分擔憂,只得暗中提防。她想:「他去掃祭生父生母的墳墓,也是一番孝思,只要不再有什麼悖亂舉動,也就不去揭穿為是。」這天聽說皇帝接連召見陳家洛,又命他帶了那回子的姑娘出外,知道必定有所圖謀,夜中預行佈置之後逕來探視,卻見他穿了漢人衣衫,心想火頭已起,如不撲滅,勢必燎原,聽以當下發作了出來。

  乾隆又道:「兒子已從各地物色了不少好手,用來對付這批紅花會的叛逆。太后身邊得力的人,到那時兒子也想借來一用。」太后心想:「我手下的武士你一向就瞧著不順眼,現在想叫他們打頭陣,與紅花會的叛徒鬥個兩敗俱傷,這借刀殺人之計,我豈有不知?」於是說道:「好,到時候你來調用吧。」乾隆掛念著香香公主的消息,道:「太后請回寢宮安息吧。」太后道:「嘿,你跟我來。」站起身來,走向武英殿正殿。乾隆不知她什麼意思,跟了過去。

  太后在殿門上輕敲兩下,殿門大開,乾隆吃了一驚,只見殿中燈燭輝煌,執事太監排成兩列,八個親王大臣跪下接駕。太后與乾隆走到殿上兩張椅中坐下。乾隆一顆心突突亂跳,向下看時,見那八個親王大臣都是皇室貴族,為首的是自己兄弟和親王弘晝,那是雍正的第五子。此外是鄭親王、恭親王、恒親王、履親王、裕親王六位親王,以及北寧貝勒和大將軍兆惠。乾隆心神不定,不知太后這番佈置是何吉凶。

  太后咳嗽了一聲,說道:「先帝崩駕時,遺命八旗兵由宗室八人分統,但這些時候邊疆連年用兵,先帝的遺命,一直沒能照做。現在賴祖宗福蔭,今上聖明,回疆已經削平,從現在起,八旗精兵歸你們八人分帶,務須用心以報皇上的恩典。」八人忙磕頭謝恩。

  乾隆心想:「原來她還是不放心,要把我的兵權分散。」太后道:「請皇上分派吧。」乾隆心想:「這次我落了下風,反正我已不想舉事,分散兵權也是無妨。」於是把正黃、正紅、正藍、正白、鑲黃、鑲紅、鑲藍、鑲白的八旗兵分派給了八人統領。

  和親王等八人磕頭謝恩。太后當即命兵部與宗人府付給兵劄書狀,手一揮,遲玄托著一個盤子上給乾隆,乾隆在燈下見卷軸外面是雍正親筆寫的漢文字的「遺詔」兩字,旁邊注著一行字道:「國家有變,著八旗親王會同開拆。」乾隆不覺雙手發抖,心想原來父皇早就防到日後機密洩漏,如自己敢於變更祖宗遺規,甚至反滿興漢,遺詔中必定命八旗親王誅他而另立新君。但他是個深沉之人,隨即鎮定,雙手捧著遺詔交給太后,微微笑道:「父皇深謀遠慮,明見百世,兒子只要及得上父皇萬一,太后就不必再為兒子操心了。」太后把遺詔交給了和親王,道:「你把這先皇遺詔恭送到雍和宮綏成殿,派一百名親兵日夜看守,就是有今上聖旨,也不能離開一步。」和親王領了懿旨,把遺詔送到雍和宮去了。

  雍和宮在北京西北安定門內,原是雍正未登位時的四貝勒府,後來雍正死了,乾隆為了追念父皇,特地擴建成為一座喇嘛廟。太后把遺詔給乾隆一看,示意你如敢輕舉妄動,我自有制你之法,而把遺詔放在雍正的舊居,面子上是不忘先皇,其實是不放心置在宮內,生怕乾隆派人暗中銷毀。

  太后佈置已畢,這才安心,打了一個呵欠,嘆道:「這個萬世的基業,你要好好保守啊!」說著站起身來,出殿回寢宮去了。乾隆送太后出殿,忙召侍衛詢問,白振稟道:「陳公子已送娘娘回宮,娘娘現在寶月樓上侯駕。」乾隆大喜,急速出殿,走到門口,回頭道:「在路上有什麼事嗎?」白振說:「奴才等曾遇見紅花會的許多頭腦,幸虧陳公子攔阻,沒出什麼事。」乾隆點點頭,道:「你跟我來。」

  乾隆到了寶月樓上,向室內一望,果見香香公主面壁而坐,喜道:「長城好看麼?」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心道:「待我安排大事再來問你。」於是走到鄰室,命白振立即派遣親信侍衛在樓外和樓頂守禦,不許任何太監出入,再召御林軍統頓福康安進宮。白振急速傳旨出去,不多時,福康安匆匆趕到,乾隆命他率領部屬,到雍和宮內外埋伏,密囑了好一陣了,福康安領旨去了。乾隆又命白振率領眾侍衛在雍和宮各殿埋伏,安排已定,說道:「明兒晚我在雍和宮大殿賜宴,你召陳公子、紅花會所有的頭腦和黨徒一齊來領宴。」

  白振本來正自懷疑,派這許多人到雍和宮幹什麼,聽了這話,才知是要把紅花會一網打盡,心想那一定是有一場大廝殺了,磕了頭正要走出,乾隆忽道,「慢著!」

  白振回過頭來,乾隆道:「召雍和宮大喇嘛呼音克!」白振命手下侍衛出去宣召,等呼音克進來磕見,乾隆低聲道:「你到北京有幾年了?」呼音克道:「臣服侍皇上已經二十三年了。」乾隆道:「喂,你想不想回西藏去啊?」呼音克磕頭不答,乾隆又道:「西藏現在有達賴和班禪兩個活佛,為什麼沒有第三個?」呼音克道:「這是向來的規矩,自從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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