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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陳家洛道:「皇上胸襟開廓,自是神武天子氣象。將來大業告成,則漢驅暴秦,明逐元虜,都不及皇上的德配天地,功垂萬代。」乾隆聽他歌功頌德,不禁怡然自得,撚鬚微笑,陶醉了一陣,笑道:「你我分雖君臣,情為兄弟,以後要你好好輔佐我才是。」陳家洛聽了這話,知道乾隆看了各件證物與書信之後,已承認他們的兄弟關係,同時話中顯然並非背盟,正是要共圖大事的意思,不禁大喜,疑慮頓消,跪下磕頭道:「皇上這樣英明聖斷,正是萬民之福。」

  乾隆待他磕罷頭站起,嘆道:「我雖貴為天子,卻不及你的福氣。」陳家洛愕然不解,乾隆又道:「去年八月間我在海寧塘邊曾給你一塊佩玉,這玉你可帶在身邊?」陳家洛一楞道:「皇上命臣轉送他人,臣已經轉贈了。」乾隆道:「你眼界極高,既然能當你之意,那必是絕代佳人了。」陳家洛眼眶一紅道:「可惜她現在生死未卜,不知落在何方。等皇上大事告成,臣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她回來。」乾隆道:「那麼這位姑娘是你十分心愛之人了?」

  陳家洛低聲道:「是。」乾隆道:「皇后是滿洲人,你是知道的了?」陳家洛又道:「是。」乾隆道:「皇后侍我甚久,為人也很賢德。要是我和你共圖大事,她必以死力爭,你想怎麼辦?」這問題陳家洛如何能答,只得道:「皇上聖見,小臣愚魯,不能妄測。」乾隆道:「家國不能兩全,日來教我大費躊躇。而且我還有很大一件心事,可惜沒人能替我分憂。」陳家洛道:「皇上但有所命,臣子萬死不辭。」乾隆嘆道:「本來君子不奪人之所好,但這也是冤孽,唉,情之所鐘,奈何奈何?你到那邊去瞧瞧吧!」說著向西側的室門一指,站起身來,上樓去了。

  陳家洛聽了他這番古裏古怪的話,大惑不解,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定了一定神,掀開室門上厚厚的帷子,慢慢走過去,見了一間華貴異常的臥室,一角紅燭融融,一位白衣少女正望著燭火出神。陳家洛在深宮中斗見香香公主,登時獃住,身子一晃,說不出話來。香香公主聽見腳步聲,先把手中短劍緊了一緊,抬起頭來,見迎面來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歡叫一聲,急奔過來,投身入懷,喊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我很耐心等著,你終於來了。」陳家洛緊緊抱著她溫軟的身體,問道:「喀絲麗,咱們是在做夢麼?」香香公主仰臉搖了搖頭,兩滴淚珠流了下來。

  陳家洛滿懷感激,心想這皇帝哥哥真好,知道她是我的意中人,千里迢迢的把她從回部接來,讓我和她在這裏相會,使我出其不意,驚喜交集。他攬著香香公主的腰,低下頭去,情不自禁的在她唇上輕輕的吻了一下。兩人陶醉在這初吻的甜味之中,登時忘卻了身外的天地。

  他慢慢放開了地,望著她暈紅的臉頰,忽見她身後一面破碎的鏡子,兩人互相摟抱著的人影在每塊碎片中映照出來,幻作無數化身。陳家洛低聲道:「你瞧,世界上就是有一千個我,這一千個我總還是抱著你。」香香公主斜視碎鏡,從袋裏摸出了那塊佩玉,說道:「他把我這玉搶去打碎的。」陳家洛一驚道:「誰?」香香公主道:「那壞蛋皇帝。」陳家洛一驚更甚,忙問:「為什麼?」香香公主道:「我說我絕不怕他逼迫我,因為你一定會救我出去,他就很生氣。他想拉住我,但我有這把劍。」

  陳家洛腦中一陣暈眩,獃獃的重複了一句:「劍?」香香公主道:「嗯,我爹爹被他們害死時,我在他身邊。他拿這柄劍給我,說被敵人侵害時就舉劍自殺。為了保護伊斯蘭教女人的貞潔而自殺,真主阿拉是不會責罰的。」陳家洛見她衣衫用線密密縫住,心想這個柔弱天真的女孩子為了抵抗暴力不知有多少次曾臨到生死交界的關頭,心中又是愛憐,又是傷痛,把她攬在懷裏,過了半晌,寧定心神,對當時複雜的局勢考慮對策。

  他首先想到:「皇帝把喀絲麗接到宮來,原來是自己要她。他在御花園中建造沙漠,搭維人篷帳,起回教禮拜堂,當然是為了討好她了。可是喀絲麗誓死不從。他威逼利誘,不知已用了多少手段,結果始終無效,他剛才嘆說還不及我有福氣,就指這件事了。」她抱著香香公主的身體,見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大概她這許多日子中孤身抗暴,折磨得心力交瘁,這時乍見親人,放寬了心懷,不禁沉沉睡去。陳家洛又想:「他讓我見她,那是什麼用意?他提到皇后的情分,說欲圖大事只得不顧皇后,家國之間,必須有所取捨是了,他的意思是……」陳家洛想到這裏,不禁冷汗直冒,身體一陣發顫。香香公主的身體也微微動了一下,安心地嘆了一口氣,臉露微笑,如花盛放。

  「我是為了喀絲麗而和皇常決裂,還是為了圖謀大事而勸喀絲麗從他?」這念頭如閃電般在他腦子裏晃了兩晃,這是一個十分痛苦的決定,陳家洛實在不願去想,但終於不得不想:「她對我這樣一往情深,這樣拚死的為我保持清白之軀,又這樣深信我一定能夠救她,難道我竟忍心離棄她,背叛她?」

  「但要是顧全了喀絲麗和我兩人,一定得和哥哥決裂,這百世難遇的復國良機就此收過,我們兩人豈不是成為千古罪人?」腦中一片混亂,不知如何是好,香香公主忽然睜開眼來,說道:「咱們走吧,我怕再見那壞蛋皇帝。」陳家洛道:「好,咱們就走。」把她手中短劍接過,牙齒一咬,心想:「千古罪人就千古罪人!我們衝不出去,兩人就一齊死在這裏,要是僥倖衝出,我和她在深山裏隱居一世,也總此讓她受這傖夫欺辱的好。」他站到窗邊,悄悄向外一望,看有沒有清宮侍衛阻擋,只見近處寂靜無聲,遠方卻是一片燈火。他顧神眺望,原來這些燈火都是工匠所點,他們為了要造一塊假沙漠,正在把許多民房拆平,大概乾隆旨意下得峻急,所以成千成萬的人正在連夜動工。

  陳家洛一見,怒火直冒上來,哼了一聲道:「這樣一來,不知有多少良善百姓要無家可歸?」他隨即想到:「這皇帝好大喜功,不卹民困,如任由他為胡虜之長,來欺壓咱們的漢人,天下千千萬萬同胞不知要吃多少苦頭。要是能夠的話,這些苦就讓喀絲麗和我兩人來擔當吧。」想到此處,真是腸斷百轉,心傷千回,定了一定神,對香香公主道:「你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就回來。」香香公主點點頭,從他手裏接過短劍,微笑著目送他出室上樓。

  走到第五層上,只見乾隆鐵青著臉坐在榻上,一動不動,陳家洛道:「國事為重,私情為輕,我可勸她從你。」乾隆一聽大喜,跳下榻來,叫道:「當真?」陽家洛道:「嗯,不過你得立個誓。」說話兩眼盯住了他,乾隆避開他的眼光道:「立什麼誓?」陳家洛道:「要是你不是誠心竭力把滿洲韃子趕出關外,怎麼樣?」乾隆想了一想道:「要是這樣,就算我生前榮華無比,我死後陵墓教人發掘,雖死不得安寧,子孫受人欺凌,辱沒祖先。」要知帝皇圖的是萬世不拔之基,陵寢不保,自然是很重的誓言了。陳家洛道:「好,我就勸她,不過我和她得出宮去。」乾隆一驚道:「出宮!」

  陳家洛道:「正是。她現在恨你入骨,在宮裏她不能安心聽我說話,我要帶她到長城上去好好開導。」乾隆道:「幹麼走得這麼遠?」陳家洛道:「我曾答應帶她到長城城頭去玩耍,完了這個心願之後,我以後永遠不再見她。」乾隆道:「你一定帶她回來?」陳家洛道:「咱們在江湖上混的人,信義兩字看得比性命還重。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乾隆心想:「除了他設法開導,絕無別法要她相從。他決心要圖大事,定不致為一女子而負我。」於是一拍桌子,叫道:「好,你們去吧!」

  等陳家洛辭別下樓,乾隆向身後的帷帳道:「帶領四十名侍衛,一路跟著他,別讓他們走了。」白振在帷帳裏面應道:「是,是。」

  陳家洛回到第四層樓,攜著香香公主的手,道:「咱們走吧。」香香公主大喜,兩人並肩下樓,一路出宮,宮中侍衛早已接到旨意,也不阻攔,這時香香公主心中歡暢無比,只道陳家洛無所不能,對於出來得如此順利,也不奇怪。兩人出得宮來,天已微明,只見心硯牽了白馬,正在那裏探頭探腦的望,一見陳家洛,疾忙奔來,見香香公主站在他身旁,更是驚喜。陳家洛接過馬韁,道:「我要出城一天,今天夜裏才能回來,叫大家放心好啦。」心硯望著兩人上馬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後馬蹄聲疾,數十名黃衣侍衛跨著駿馬向陳家洛直追下去,當先一人身材枯瘦,正是曾在杭州數次相遇的金鉤鐵爪白振,心中一驚,忙奔回去報信。

  那白馬身上雖然乘了兩人,但神駿非凡,跑發了性,越跑越快。香香公主靠在陳家洛懷裏,只見路旁樹木花草,晃眼即過,數月來的悲愁哀傷,一時盡去。那馬只跑了一個多時辰,已過清河、沙河、昌平等地到了南口。陳家洛道:「咱們去瞧瞧明朝皇帝的陵墓。」縱馬直向天壽山馳去,過了牌坊和玉石橋後,只見一座大碑,寫著「大明長陵神功聖德碑」九個大字,碑右刻著乾隆所書的戒語云:「明之亡非亡於流寇,而亡於神宗之荒唐,及天啟時閹宦之專橫,大臣志在祿位金錢,百官專務鑽營阿諛。及思宗即位,逆閹雖誅,而天下之勢,已如河決不可復塞,魚爛不可復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懷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為盜,闖賊乘之,而明社遂屋。嗚呼!有天下者,不可知所戒懼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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