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一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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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乾隆等陳家洛走後,摒退太監,打開小木箱,見了雍正諭旨和生母親筆所寫的信,追懷父母生養之恩,不禁掉下淚來。他沉思了一陣,命小太監取進火盆,把小木箱裏所有的信件證物一一投在火裏,眼見烈焰上騰,心中又是難受,又是輕鬆愉悅。待物件燒完,乾隆一轉念,把木箱也放在火盆裏燒掉了,只燒得滿室生溫。小太監服侍他寬下外袍,只穿了一套錦緞夾襖夾褲。乾隆望著桌上的玉瓶出了一會神,對小太監道:「叫那人上來。」小太監下樓良久,回來跪稟道:「奴才該死,娘娘不肯上來。」乾隆一笑,接著又微微嘆了口氣,向桌上玉瓶一指,起身下樓,兩名小太監抱了玉瓶跟來。 走到下面一層樓,站在門外侍候的宮女挑起門簾,乾隆走進房去,滿樓全是鮮花,只覺花氣襲人,進了內室,兩名宮女從太監手裏接過玉瓶,輕輕放在桌上。室內一個白衣少女,本來向外而坐,聽見腳步響,倏地轉身面壁。乾隆一揮,眾宮女都退了出去,乾隆正要開口說話,忽然門簾掀開,遲玄與武銘夫兩名太監走了進來。垂手站在門邊。乾隆怒道:「你們來幹什麼?快出去。」遲玄道:「奴才奉太后懿旨,來保護皇上。」 乾隆道:「我好好的要保護什麼?」遲玄道:「皇太后知道她……娘娘性子不好,怕再傷了皇上萬金之體。」乾隆望了一下自己受傷的左手,喝道:「誰又在皇太后跟前多嘴了?」遲武兩人一齊跪上磕頭道:「奴才不敢。」乾隆「哼」了一聲道:「不是你們還有誰?快滾出去!」遲武兩人只是磕頭,卻不退出。乾隆知道他們既奉母后之命,無論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那也是一番好意,也就不再理會,轉頭對那白衣少女道:「你回過而來,我有話說。」他說的卻是維語。 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緊緊握著一柄短劍的劍柄。乾隆嘆了口氣道:「你瞧瞧桌上放的是什麼東西。」那少女本待不理,但年輕姑娘終究好奇,過了一會,側頭斜眼一望,見桌上放著的是一對一尺二寸高的羊脂白玉瓶,柔光瑩然,那少女倏地回過頭來,乾隆和遲武兩名太監只覺一陣光豔耀目,原來這少女就是香香公主喀絲麗。木卓倫兵敗之後,香香公主被兆惠部下所俘,兆惠記得張召重的話,知道皇帝要這女子,所以特遣親兵,香車寶輿,十分隆重的送到北京皇宮來。 乾隆當日見了回部送來求和的兩個玉瓶上香香公主的肖像,心想天下竟有如此絕色美人,在杭州就已神魂顛倒。後來玉瓶為駱冰所盜,乾隆大怒,殺了兩名看守玉瓶的侍衛,但思念瓶上美人愈加熱切,於是派張召重到回部傳令,務必要得到此人送京,乾隆一遣出張召重,就日日盼望,心想美人到來,如言語不通,豈非減了情趣,虧他倒也一片誠心,請了教師學起維文維語來,乾隆曾賦詩一首云:「萬里馳來卓爾齊,恰逢嘉夜宴樓西,面詢牧盛人安否,那更傳言藉譯鞮。」他在詩下自注道:「蒙古回語皆習熟,弗藉通事譯語也。」可見對於自己會說回語,頗為沾沾自喜。 那知香香公主一縷情絲,早已牢牢縛在陳家洛身上,加之乾隆是她殺父的大仇人,那肯從他?她幾次受逼不過,想圖個自盡,但每次總想到陳家洛會答允過她,要帶她到長城城頭上去玩耍。她自與陳家洛相識後,見他採雪蓮、逐清兵、救小鹿、出狼群,赴敵營、進玉峰,在危難之中幹過無數驚險之事,對他所說的話已沒有絲毫懷疑,他既說道要帶她到長城上去,那一定是會去的,所以乾隆不論軟誘硬逼,她始終充滿信心,十分堅定的抗拒,心想:「我就像當時被狼群圍住一樣,這頭狼雖要吃我,但大哥總會來救我出去。」 乾隆眼見她一天天的憔悴,怕她鬱鬱而死,招集京師巧匠,建造了這所寶月樓給她居住。樓宇落成時乾隆大為得意,自撰「寶月樓記」,寫道:「名之寶月者,抑亦有肖乎廣寒之庭也」,並有「廣寒乍擬是瑤池」的寶月樓詩,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為嫦娥,比之為仙子。但香香公主毫不理會,寶月樓中一切窮極奢侈的珍異裝飾,她視而不見,每日價望天出神,想著的就是在回部大漠中各種賞心樂事。 乾隆有時偷偷在旁瞧她,見她凝望想念,嘴角露著微笑,不覺心神俱醉,這天實在忍不住了,搶上去拉她,突然寒光一閃,一劍直刺下來。總算香香公主不會武藝,而乾隆又身手敏捷,一躍避開,但左手已被短劍刺得鮮血淋漓。乾隆嚇得臉青唇白,全身冷汗,從此再不敢對她有絲毫冒瀆。這事給皇太后知道後,命宮娥太監去繳她手裏短劍,香香公主拔劍當胸,只要有人走近,立即自殺,乾隆只得令眾人退開,不去擾她。 香香公主又怕他們在飲食中下藥迷醉,除了新鮮自剖的瓜果之外,一概不飲不食。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浴池供她沐浴,她卻把自己衣衫用線縫了起來。她生有異徵,數十天不洗澡,身上香氣卻愈加濃郁。一個本來不懂世事、天真彌漫的少女,只因處於憂患,單獨對抗清宮中無數邪惡之人的煎迫,數十日之內,竟是精明堅強,洞悉世人的奸險了。 她這時乍見兩個玉瓶,心頭一震,怕乾隆又施什麼詭計,回頭面壁,緊緊握著劍柄。乾隆嘆道:「我從前見了玉瓶上你的肖像,以為世上絕無如此美人,那料見了真人,才知你的相貌形態,是天下任何畫工所不能圖繪其萬一的。」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又道:「你整日鬱鬱,莫悶出病來,你可想念家鄉嗎?你到窗邊來瞧瞧。」香香公主回過頭來,見乾隆和兩名太監都在窗邊,「哼」了一聲,嘴唇扁了一扁。乾隆會意,站起身來走到東角,並揮手命遲武兩人走開。 香香公主見他們遠離窗邊,才慢慢走近,向外一望,只見一片平沙,搭了許多維人的帳幕,遠處是一個伊斯蘭教的禮拜堂,心裏一酸,兩顆大大的淚珠從面頰上緩緩滾下,想起父親與無數同族的父老兄弟姊妹,都慘被乾隆派去的清兵害死,一股怨憤,從心底直衝上來,一回頭,抓起桌上一隻玉瓶,往乾隆頭上摔去。武銘夫一個箭步搶在乾隆前面,伸出左手相接,那知那玉瓶光滑異常,竟沒接住,滑在地下跌成了碎片。一瓶剛碎,香香公主第二瓶又跟著擲到,遲玄雙手合抱,那瓶仍從他手底溜下,一聲清脆之聲過去,一件稀世之珍就此毀滅。武銘夫怕她再出手傷害乾隆,縱上去伸手要抓,香香公主回過短劍刺在自己頸口。乾隆急叫:「住手!」武銘夫頓足縮手,香香公主急退數步,忽聽見丁冬一聲,她身上跌了一塊東西下來。武銘夫怕是暗器之屬,忙俯身拾起,卻是一塊佩玉,轉過身來交給乾隆。 乾隆一拿上手,不覺變色,原來這正是自己在海寧塘上送給陳家洛的那塊溫玉,上面用金絲嵌著「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四句銘文。他給陳家洛時曾說要他將來贈給意中人,作為定情之物,難道這兩人之間竟有情緣?急忙問道:「你識得他?」頓了一頓,又道:「你這玉從哪裏來的?」香香公主伸出左手道:「還給我。」乾隆妒意頓起,問道:「你說是誰給你的,我就還你。」香香公主道:「是我丈夫給我的。」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問:「你嫁過人了。」 香香公主傲然道:「我的身體雖然還沒嫁他,但我心裏早嫁給他了。他是世界上最仁慈最勇敢的人,你捉住我,他一定會將我救出去。你雖然是皇帝,他不會怕你,我也不怕你。」乾隆越聽越不好受,恨恨的道:「我知道你說的人是誰?他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他只是江湖匪幫的頭子,有什麼希奇?」 香香公主聽他提到陳家洛的名字,更是得意,道:「是麼?你也知道他。我勸你還是放了我的好。」乾隆一抬頭,猛見對面梳裝樓上大鏡中自己的容貌,想起陳家洛豐神朗然,自己那裏及得上他。當下又妒又恨,猛力一摔,溫玉擲出,將鏡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玻璃片撒滿了一地。香香公主搶上去將佩玉拾起,用衣襟拂拭撫摸,十分憐惜。乾隆更是惱怒,一頓足,逕自下樓去了。 他回到平時讀書作詩的靜室,看到案頭一首做了一半的「寶月樓詩」,隨手將詩箋扯得粉碎,坐了半天,滿腔憤怒才漸漸平息。他心想:「我貴為天子,奄有四海,這個異族女子卻如此倔強,對我不肯順從,原來竟是家洛在中間作怪——他勸我驅逐滿洲人出關,回復漢家滅下,這本是一樁美事,只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別大事不成,反而斷送了自己性命。這件事我這幾個月來反覆思量,難以決斷,到底如何是好?」他隨即想到:「現在我要怎樣便怎樣,何等逍遙自在,要是圖謀這件事,那時處處受家洛挾制,自己豈非成了傀儡。又何必捨實利而圖虛名?這維族女子又一心都在他的身上,好,咱們兩件事一併算賬。」他默默思索,計算已定,命太監召白振進來。 不一刻白振進室聽旨,乾隆道:「在寶月樓的五層樓上各派四名一等侍衛,樓外再派二十名侍衛,不許露出半點痕跡。」白振答應了,乾隆又道:「宣陳家洛到寶月樓來,我有要緊說話,叫他別帶從人。」白振接旨,先去分派侍衛,然後親自去宣召陳家洛。他見皇帝如此安排,不覺為陳家洛慄慄危懼,心想:「他孤身而來,本領再高也抵擋不了四十名高手侍衛的攢攻。他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如何不思報答?但皇上的佈置又豈能向他洩露,只好看機會盡我之心了。」 陳家洛一聽白振轉達皇帝的旨意,立即入內換衣。陸菲肯與趙半山等都很擔憂。只怕此行極為危險,陳家洛道:「我將從回部與少林寺拿來的證物都給皇上看了,他這個時候召我進宮,必定是說這回事。現在事到臨頭,就是刀山油鍋,也只好去走一遭。」他轉頭對無塵道:「道長,要是我不能回來,紅花會就請道長統領,給兄弟報仇。」無塵慨然道:「總舵主放心。」陳家洛又道:「你們這次別去接應,他如存心害我,在宮外接應也來不及,別反而多有損折。」群雄見情勢如此,只得應了。 陳家洛與白振再進禁城,已是初更時分,兩名太監提了燈籠前導。只見月上樹顛,照得地下一片花影,陳家洛隨著太監又上寶月樓來。這次是到第四層,太監一通報,乾隆立命入內,那是樓側的一間小室,乾隆坐在榻上獃獃出神。陳家洛跪拜了,乾隆指榻命坐,半晌不語。 陳家洛見對面壁上掛的是一幅仇十洲漢宮春曉圖,工筆庭院,人物意態如生,旁邊卻是乾隆所寫的一副對聯:「企聖效王雖勵志,日孜月砭只慚神」,隱然有自比漢皇之意。乾隆見陳家洛在看他所寫的字,笑道:「怎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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