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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第三十八回 魂斷城頭日黃昏

  陳家洛一進門就跪下行君臣之禮,很是恭敬。乾隆笑道:「你來啦,很好,很好。這邊坐吧。」手一揮,室中的太監都走了出去。陳家洛走近幾步,並不就坐,垂手站在一旁。乾隆道:「坐下好說話兒。」陳家洛這才謝了坐下,乾隆笑道:「你瞧我這層樓起得好不好?」陳家洛道:「如不是皇宮內院,別處那裏有這樣精緻的樓房。」乾隆笑道:「我是叫他們趕了鳩造的,前後還不到兩個月呢。要是時間充裕,還可再造得考究些,不過這樣也將就可以了。」陳家洛心想,起這座寶月樓,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為了趕造,只怕還殺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與監工呢。他心中尋思,嘴裏卻不說出來,乾隆站起來道:「你剛從回部回來,你來瞧瞧,這像不像大漠風光。」陳家洛跟著乾隆走到窗邊,向外一望,不覺吃了一驚。

  這本是個萬紫千紅,迴廊曲折的御花園,自己從東面來時只覺一片豪華景色,熱鬧氣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卻完全不同,里許的地面上全鋪了黃沙,仔細看來,還看得出拆去亭閣,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種種痕跡。這當然沒有大漠上一望無際的雄偉氣派,但具體而微,也有一點點沙漠風光。陳家洛道:「皇上喜歡沙漠上的景色?」乾隆笑而不答,反問:「怎樣?」陳家洛道:「那也是極盡人力的了。」再向前望,只見有數百名工人還在拆屋,想是皇帝嫌這沙地不夠大,還要再加擴充。陳家洛心中奇怪:「這一片乾巴巴、黃澄澄的沙地有什麼好看?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難以捉摸。」

  乾隆從窗邊走回,向几上的古琴一指道:「這個琴你還是拿去,現在為我先撫一曲如何?」陳家洛見他始終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說,於是正襟坐下,「仙翁,仙翁」的調了一下弦,彈了一曲「朝天子」。乾隆聽得大悅,慢慢走近。陳家洛一曲既終,站起身來。見乾隆左手裹了一塊白布,似乎手上受傷。乾隆見他望自己的手,臉上一紅,將手縮回,說道:「我要的東西你都拿來了麼?」陳家洛道:「都拿來了。我的朋友拿著,他們就在下面。」乾隆拿起桌上小槌,在雲板上輕敲兩下,一名小太監走了進來。乾隆道:「叫跟隨陳公子的人上來。」那小太監答應了下樓。

  陸菲青等在樓下等了良久,不知陳家洛和皇帝談得如何,過了一會,聽見樓頭隱隱傳下琴聲,這才放心了一些。小太監下樓傳見,六人跟著他上樓。走到第二層樓梯,忽然身後腳步聲急,兩個人很迅速的奔上樓來。無塵與衛春華走在最後,往兩旁一讓路,那兩人從中間搶上,見常氏雙俠並不讓路,低叱一聲:「讓開!」各伸手臂,插向常氏雙俠腰部,向外猛推。

  常氏雙俠手中各捧著一個玉瓶,樓梯狹窄,容不得四人並排而行,只覺有人伸手猛推,怕碰損了玉瓶,當下運勁反撞。那兩人一推,見常氏雙俠紋絲不動,而且有一股極大勁力反撞出來,都吃了一驚。這時常氏雙俠也已向兩旁側身,讓出路來,那兩人向雙俠打量,見他兄弟面如金紙,雙眉下垂,身材又高又瘦,形狀十分可怖,又是一驚。常氏雙俠見這兩人太監打扮,一人空手,一人捧著一隻盒子,剛才這一出手,顯然武功精湛,內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出人意外,一瞥之間,兩名太監已走到陸菲青和趙半山身後,兩人互相望了一眼,各伸右掌向陸趙兩人肩頭抓來,口裏喝道:「讓開吧!」

  陸趙兩人一個是武當派名家,一個是太極門南派的掌門人,都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內家高手,覺得有人來襲,陸菲青用了一招「沾衣十八跌」,趙半山用了半招「單鞭」,當下把對方攻勢化解了,兩名太監一抓不中,抓陸菲青那人險險還被他反擊之勢撞得立足不穩。兩人搶上摟頭,回頭向陸趙二人怒目橫視,一人對白振道:「白老二,皇上又選侍衛麼?」白振笑道:「這幾位是武林中的高人,那能像咱們這樣俗氣。」兩名太監「哼」了一聲先上樓去了。

  陸菲青等不知這兩名太監是什麼來頭,他們身懷絕藝,卻是操此賤役,而對白振的神態之間又毫不客氣,一面心中懷疑,轉眼已上了第五層樓。白振在簾子外稟道:「陳公子的六名從人在這裏侍候。」一名小太監掀簾出來,說道:「在這裏等一下。」過了一會,那兩名會武功的太監空著手出來,向六人打量了一會,下樓去了,那小太監道:「進去吧。」

  白振領著六人走進內室,只見乾隆居中而坐,陳家洛坐在旁側。陳家洛一使眼色,站了起來,陸菲青等無奈,只得向乾隆跪倒磕頭,無塵肚裏暗暗咒罵,陳家洛從趙半山手裏接過一個密封的小木箱來,放在桌上,說道:「都在這裏了。」乾隆道:「好,你先去吧!我看了之後再來叫你。」陳家洛磕頭辭出,乾隆道:「你把琴拿回去。」陳家洛點點頭,衛春華上前將琴抱起。陳家洛又從常氏雙俠手裏接過放玉瓶的盒子,放在桌上,說道:「這是那對玉瓶,現在奉還。」乾隆一怔,打開盒蓋一看,只覺晶瑩耀目,心中大喜,連說:「好極了,好極了!」陳家洛道:「皇上既已破了回部,臣求聖恩,下旨不要殺戮無辜。」乾隆望著玉瓶不答,揮手命眾人走出。

  陳家洛無奈,只得率眾隨白振出房,到了樓下,那兩名會武的太監迎了上來,叫道:「白老二,是什麼好朋友呀?你給咱哥倆引見引見。」

  白振對這兩名太監似乎不敢得罪,對陳家洛等道:「我給各位引見兩位宮裏的高手,這位是遲玄遲公公,這位是武銘夫武公公。」陳家洛欲圖大事,對宮裏每個人都不願得罪,雖然心中很瞧不起這種人,不是拱了拱手,很謙和的道:「久仰,久仰。」白振向遲武兩人道:「這位陳公子,是皇上巡幸江南時相遇的,皇上著實寵幸,這回特地召見,不久準必要大用了。」遲玄笑道:「這樣的漂亮哥兒,做大學士還早著點吧。」陳家洛聽他語氣輕薄,隱忍不言,常氏兄弟卻聽得怒目而視,就想發作。

  白振又替陸菲青、無塵等逐一引見。遲武兩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兒子。雍正為人陰毒,差這兩個血滴子暗殺了王公大臣之後,怕洩露機密,隨後又將他們暗害,把他們的兒子淨了身收為太監。遲武兩人自幼進宮,雖得父親生前好友指點而學了一身武藝,但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卻全無所知,所以聽了無塵等響噹噹的名頭,竟然毫不在意,武銘夫笑道:「咱們親近親近吧。」

  兩人各自伸手來握陸菲青與趙半山的手,他們上樓時抓陸趙兩人肩頭不中,很不服氣,這時要再試一試。遲玄學的是八卦掌,是威震河朔王維揚一路的武功,武銘夫卻以通臂拳專長,兩人一握上手,用手一捏,存心要陸趙叫痛。那知趙半山的手滑溜異常,竟像塗了油一般,遲玄用力一捏,趙半山的手就如一條魚那樣從掌中滑了出去。陸菲青綽號「綿裏針」,他武功外表柔弱,內裏卻十分狠辣,武銘夫手上一用勁,登如握到一團棉花,心知不妙,疾忙撤手,但掌心已受到反力,幸而撤手得早,未曾受傷,笑道:「陸老兒好精的內功。」遲玄向常氏兄弟道:「這兩位生有異相,武功必更驚人,咱們親近親近。」

  常氏兄弟一使眼色,與遲武兩人握上了。兩兄弟心意相通,想道:「這兩個沒卵子的龜兒,手下倒還挺硬,給點顏色他們瞧瞧。」雙俠黑沙掌的功夫,當今天下只此兩人,再無第三人能及,當下力透指端,遲武兩人臉上失色,額頭登時一粒粒黃豆大的汗珠摻了出來。白振知道他們吃虧,故作不見,原來遲武兩人是皇太后的心腹近侍,仗著皇太后的寵幸,對皇帝都不大害怕,何況皇帝的侍衛?平時和宮中侍衛們頗有點面和心不和,所以白振見他們吃苦,心中暗暗得意。常氏兄弟知道再捏下去。他們抵受不住了,微微一笑,放開了手。遲武兩人痛澈心肺,見自己手上兩個深深的黑色手印,恨恨的望了一眼,轉頭就走。要知張召重如此武功,當日在烏鞘嶺上被常赫志一握,尚且受創甚重,何況旁人?

  白振讚道:「雙俠黑沙掌功夫果然名不虛傳。這兩人狂妄得很,教訓教訓他們也好。」

  群雄一笑辭出。白振直送出宮門外,見文泰來領了楊成協,章進等人在外相迎,對陳家洛道:「久仰奔雷手文四爺的威名,可否給在下引見引見?」陳家洛笑道:「那一位就是了。」引著白振過去,互通姓名。白振見文泰來身高膀闊,神態威武,心裏暗暗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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