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一六三


  李沅芷道:「那是什麼啊?咱們回到了杭州嗎?」余魚同低聲道:「那是太陽光反射出來的幻象,你閉上眼睛養一會神吧。」李沅芷道:「不,這寶塔是杭州的雷峰塔,我跟爹爹去玩過的,爹爹呢?我要爹爹。」余魚同答允她的婚事時,心中本很勉強,為了要替恩師報仇,一切全顧不到了,但這時見她身受重傷,神智模湖,憐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輕輕拍著她的手背道:「咱們這就動身回去,我跟你去見你爹爹。」李沅芷嘴角上露出一絲微笑,忽然問:「你是誰?」

  余魚同見她雙目直視,臉上沒一點血色,很是害怕,答道:「我是你余師哥,咱倆今兒定了親啊,以後我一定好好待你。」李沅芷垂下淚來,叫道:「你心裏是不喜歡我的,我知道。你快帶我見爹爹去,我要死啦。」

  她手指遠處幻象,說道:「那是西湖,我爹爹在西湖邊上做杭州將軍,他……他叫做……李可秀,你認識他麼?」余魚同心裏一陣酸楚,想起她數次援救之德,一片癡心,自己卻對她不加理睬,要是她傷重而死,如何是好?一時忘情,當下把她樓在懷裏,低聲說道:「我心裏是很喜歡你的,你不會死。」李沅芷嘆了一口氣,余魚同道:「快說:『我不會死!』」李沅芷臂上一陣劇痛,又暈了過去。

  這時張召重和陳家洛翻翻滾滾,已拆了一百餘招。初時陳家洛的「百花錯拳」變招倏出,張召重又在強敵圍繞之下,不免氣餒,手中雖有兵刃,卻也不敢莽進,一面要解拆對方古怪繁複、不成章法的拳術,一面要找尋空隙,想一舉將他擒住。再見陸菲青、駱冰、霍青桐等人手中似都扣著暗器,把門戶更加守得嚴密異常,不敢露出絲毫空隙,以防旁人暗襲,這樣一分神,雙方打成了平手。再拆數招,張召重心想:「再耗下去,是何了局?他們和我車輪大戰起來,就算打不死我,也會把我拖得累死。」這時對「百花錯拳」的型式已大致摸熟,即使對方突使怪招,也可應付得了,膽子一壯,劍法忽變。

  張召重柔雲劍術施展開來,連綿不斷,記記都是進手招數,登時攻守易勢,陳家洛連連倒退。倏地張召重一招「耿耿銀河」,凝碧劍一劍橫削,隨即千頭萬緒般亂點下來,真若天上繁星一般。陳家洛眼見無法招架,忽地跳出圈子,待要避開他這番招招相連的攻勢,再行回擊,衛春華和章進一見敵人勢盛,齊向張召重撲去。凝碧劍「耿耿銀河」招術尚未用完,張召重更不停手,颼颼數劍,衛章兩人身上均已帶傷。

  文泰來猛喝一聲,單刀一橫,正要縱入,陳家洛已掠過他身邊,輕輕兩掌,打向張召重的門面。這兩掌看來全不用力,但部位恰到好處,他不論低頭躲避還是回劍招架,都已不及,只聽見聲音清脆,拍拍兩下耳光。張召重又驚又怒,提劍退出三步,瞠目怒視。眾人明見陳家洛已落下風,怎麼忽然輕描淡寫的上去拍了兩記耳光,都感十分驚奇。衛章兩人乘機退下,好在受傷均不甚重,駱冰和心硯分別給他們包紮。

  陳家洛對余魚同道:「十四弟,煩你給我吹一曲笛子。」余魚同臉一紅,忙將李沅芷放在地下,橫笛口邊,問道:「吹什麼?」陳家洛做一沉吟,道:「霸王雖勇,終當命喪烏江,你吹『十面埋伏』吧!」余魚同不明他的用意,但既總舵主有命,當下奮起精神,金聲玉振的吹了起來。金笛比竹笛的音色本更激越,而這個曲子尤其昂揚,一開頭就隱隱傳出兵甲金戈之音。陳家洛雙掌一錯,說道:「上來吧!」身子一轉,虛踢一腳,猶如舞蹈一般,張召重見他後心露出空隙,既然遇上了這良機,手下那裏還肯容情,長劍直刺。

  眾人驚呼聲中,陳家洛忽然轉了個身,左手已牽住張召重的辮尾,合著余魚同笛中節拍,把辮子在凝碧劍上一拉,一條油光漆黑的大辮登時割斷,陳家洛右手拍的一掌,張召重肩上又中了一下。他突然之間連挨陳家洛三掌,雖然掌力不重,自己並沒受傷,然而憑自己功力,非但沒有讓過,而且竟沒看出來他用的是何身法,真是怪異之至,辮子被截,更是奇恥,但他終究是內家高手,雖敗不亂,又再倒退數步,凝神待敵。

  只見陳家洛合著曲子節拍,緩步前攻,趨退轉合,瀟灑異常。霍青桐大喜,對香香公主道:「你瞧,這就是他在山洞裏學的武功。」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那模樣真是好看。」陳家洛向前一伸手,張召重舉劍擋開,反手一撩,兩人又打在一起。張召重凝碧劍嚴守門戶,只要對方稍一接近,立即快如閃電般還擊數下,擊刺之後,隨即收劍防禦。陳正德對袁士霄道:「袁大哥,我今日才真服了你了,你徒兒已是如此,做兄弟的和你相差實在太遠啦。」

  袁士霄沉吟不語,心中大惑不解,陳家洛這套功夫非但不是他的傳授,而且武林中從所未見。他當年情場失意,潛心武學,遍訪師友,把大江南北、關內關外各家各派的武功都涉獵了一番,歸隱大漠之後,創出「百花錯拳」來,他見多識廣,可算得舉國一人,然而陳家洛所使的拳法卻不知是何家數,而且與任何流派門戶都不相近。他隔了良久,才道:「不是我教的,我也教不出來。」天山雙鷹知他生平不打誑語,這並非是自謙之辭,心中都暗暗稱奇。

  鐵騎奔騰,金鼓齊鳴,余魚同越吹越急,只聽見笛中一片躍馬橫戈之聲。陳家洛的拳法初時還感生疏滯澀,這時越來越順,到後來猶如行雲流水,進退趨止,莫不中節,打到二百餘招之後,張召重全身大汗淋漓,衣服濕透。忽然間,笛聲突然拔高,猶如一個流星飛入半空,輕輕一爆,滿天花雨,笛聲緊處,張召重一聲急叫,右腕被雙指點中,寶劍脫手,陳家洛隨手兩掌,打在他背心之上,縱聲長笑,垂手退開。這兩掌可是含勁蓄力,厲害異常。

  張召重低下了頭,腳步踉蹌,就如喝醉酒一般。章進口中咒罵,想奔進去給他幾斧,被駱冰一把拉住。只見他又走了幾步,終於站立不穩,撲地倒了。群雄大喜,徐天宏和心硯兩人上去將他縛住。張召重臉色慘白,毫不抗抵。

  余魚同放下笛子,忙去看李沅芷,見她昏迷未醒,又急又氣。陳家洛道:「師父,陸老前輩,咱們拿這惡賊怎麼辦?」余魚同道:「拿去餵狼,他害死我師父時多慘,現在又……又……」袁士霄道:「好,拿去餵狼,反正咱們要去看看那批餓狼怎樣了。」眾人聽袁士霄這麼說,都無異議,覺得這個大對頭作惡多端,如此處決,正是罪有應得。陸菲青給李沅芷斷臂上的骨骼對正了,用布緊緊縛住。袁士霄又拿一顆參雪丸給她服下,對余魚同道:「放心,你老婆死不了。」駱冰低聲笑道:「你抱著她,她就好得快些。」

  眾人大功告完,齊向圍住狼群的圓城進發。因為馬匹不夠,駱冰抱著李沅芷,余魚同押著張召重,受傷的衛春華、章進,輩位尊長的袁士霄、天山雙鷹、陸菲青以及霍青桐、香香公主等乘馬,其餘眾人步行相隨。文泰來縱聲高歌,人人興高采烈。途中袁士霄問起陳家洛的拳法來歷,陳家洛於是把別來情由詳細向師父稟告。袁士霄喜道:「這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緣。」

  五日之後,眾人來到圓城,上了城牆向內一望,只見群狼爭奪已死同類的屍體,猛撲狂咬,慘烈異常,饒是群雄心豪膽壯,也不覺吃驚。

  香香公主不忍多看,馬上走下城牆去和看守的維人們談天。余魚同把張召重提到城牆邊緣,心裏暗暗禱祝:「恩師在天之靈,你的朋友們與弟子於今日給你報仇雪恨。」從徐天宏手裏接過單刀,一刀割斷縛住張召重雙手的繩索,左腿橫掃,把他踢入狼城之中。群狼早已餓得獸性大發,見有人落下,此起彼落的躍在半空搶奪。

  張召重那日被陳家洛打中兩拳,受傷不輕,仗著內功深湛,經過五日來的休養,已好了大半。他被推入狼城,早已不存生還之想,但人人好生惡死,臨死也得掙扎一番。身體將著地時,四周七八頭餓狼撲了上來,他雙眼冒火,看得清切,一手一頭,抓住兩頭餓狼的項頸,橫掃了一個圈子,登時把群狼逼退數步。他慢慢退到牆邊,後心貼牆,負隅拼鬥,拿住兩頭半死不活的惡狼,依著武當雙鎚的路子使了開來,呼呼風響,群狼一時倒也不敢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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