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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群雄知他必死,雖恨他奸惡,但陳家洛、駱冰等心腸較軟的不忍卒睹,走下城牆。陸菲青雙目含淚,又是憐憫,又是痛恨,待見張召重使到二十四招「破金錘」時,腦海中登時湧現了三十餘年前舊事。那時張召重還是童年,師父將他收養後,平時生活都由陸菲青照料。兩人偷到山下買糖吃,師弟褲子破了,自己給他縫補的情景一一湧上心頭。這套「破金錘」錘法,也是自己親自點撥的。想到當年張召重聰明穎悟,學藝勤勉,師兄弟間情如手足,不料後來貪圖富貴,愈陷愈深。他是篤於情誼之人,見到師弟這副慘狀,不覺淚如雨下,心想「他雖然罪孽深重,我還是要他臨死回頭,重做好人。」叫道:「張師弟,我來救你!」湧身一躍,跳入了狼城之中。

  眾人大吃一驚,站在他身旁的文泰來伸手一拉沒拉住。陸菲青腳未著地,白龍劍已舞成一團劍花,群狼紛紛倒退,他站到張召重身旁,說道:「師弟,別害怕。」張召重眼眶流血,忽地將手中兩狼猛力擲入狼群,和身撲上,雙手抱住了陸菲青,叫道:「反正是死了,多一個人陪陪也好。」陸菲青其出不意,白龍劍蹌踉落地,雙臂被張召重緊緊抱住,猶如一個鋼圈套住了一般,忙運力掙扎,但張召重決意兩敗俱傷,拚死抱住,那裏掙扎得開。群狼見這兩人在地下翻滾,猛撲上來撕咬。師兄弟倆各運內家功力,要把對方翻在上面,好讓他先膏狼吻。

  陳家洛等在城牆腳休息,忽聽城牆頂上連聲驚呼,疾忙飛步上牆。這時陸菲青想起自己好心反得慘報,氣往上衝,手足一軟,被張召重用擒拿法拿住脈門,動彈不得。

  張召重左手一拉,右手一舉,已將陸菲青的身子蓋在自己身上。眾人驚呼聲中文泰來與余魚同雙雙躍下,文泰來單刀使了開來,劈死數狼,群狼又後退了數步。余魚同握著從徐天宏手裏接來的鋼刀,跳落時因城牆過高,立足不穩,翻了一個筋斗方才站起,看準張召重肩頭,一刀砍了下去。張召重慘叫一聲,抱著陸菲青的雙臂登時鬆了。這時上面群雄已將長繩掛了下來,先將陸菲青和余魚同縋上,隨即又縋上文泰來。看下面時,群狼已撲在張召重身上亂嚼亂咬。經過這樣驚心動魄的一場,眾人心頭砰砰亂跳,一時都說不出話來。雖然奸賊喪命,但想到剛才的兇險,每入都是心有餘悸。

  眾人默默無言的吃了飯,離得狼城遠遠的擇地休息,駱冰道:「陸伯伯,你的白龍劍沒能拿上來,很是可惜。」袁士霄道:「再過一兩個月,惡狼都死光了,還是可以拿回來。」

  傍晚紮營後,陳家洛把與乾隆數次見面的經過都對師父說了。袁士霄聽說其中有這麼曲折的經過,很感驚異,當下從懷裏摸出一個黃布包來,遞給陳家洛道:「今年春間你義父差常氏兄弟來見我,交這個布包給我收著,只說是兩件要緊物事。他既沒說什麼東西,我也沒打開來看過,只怕就是皇帝所要的什麼證物了。」

  陳家洛道:「一定是的,義父既有遺命,那麼徒兒就打開來瞧了。」於是解開布包,見裏面用油紙密密裹了三層,油紙裏面是一隻小小的紅木盒子,掀開盒蓋,有兩個信封,因為年深日久,紙色都已變黃,信封上並無字跡。陳家洛把第一個信封中的紙抽小來,見上面寫了兩行字:「世倌先生鑒,將剛生之兒交來人抱來,給我一看可也。」下面簽的是「雍邸」兩字,筆致圓潤,字跡潦草。

  袁士霄看了不解,問道:「這信是什麼意思?那有什麼用,你義父看得這樣要緊?」陳家洛道:「這是雍正皇帝寫的?」袁士霄一驚,道:「你怎麼知道?」陳家洛道:「徒兒家裏清廷皇帝的賜書很多,康熙、雍正、乾隆的都有,所以認得他們的筆跡。」袁士霄笑道:「雍正的字還不錯,怎麼文句寫得這樣粗俗?」

  陳家洛道:「徒兒曾見他在先父的奏章上寫的批文,有的寫『知道了,欽此。』提到他不喜歡的人時常寫『此人乃大花臉也,要小心防他,欽此』。」袁士霄呵呵大笑,說道:「這信雖是雍正所寫,但我仍瞧不出內中有什麼重大牽連。」陳家洛道:「寫這信時他還沒做上皇帝。」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陳家洛道:「他署了『雍邸』兩字,那是他做貝勒時的府第。而且要是他做了皇帝,就不會稱先父為『先生』了。」袁士霄點了點頭。

  陳家洛扳手指計算年歲,沉吟了一下道:「雍正還沒做皇帝,這時候我當然還沒生,二哥也沒生。姊姊是這個時候生的,可是信上又寫著『剛生之令郎』,嗯……」他想到文泰來在地道中所說的話,以及乾隆的種種神情,忽然跳起,說道:「這正是絕好的證據。」袁士霄道:「怎麼?」陳家洛道:「雍正將我大哥抱了去,還了一個女孩。這女孩就是嫁給常熟蔣學士的我的大姊,其實是雍正所生的是公主,我真正的大哥,現在做著皇帝。」袁士霄道:「乾隆?」陳家洛點了點頭,又抽出第二封來。他一見字跡,不由得一陣心酸,雙目垂淚。

  袁士霄問道:「怎麼?」陳家洛咽哽道:「這是先母的親筆。」他拭去眼淚,展紙讀道:「穀哥惠鑒:你我緣盡今生,命薄運乖,夫復何言。余所日夜耿耿者,以哥一頂天立地之英雄,乃深受我累,不容於師門。我生三子,一居深宮,一馳大漠,日夕所伴之二兒,庸愚頑劣,令人神傷,三官聰穎,得托明師,余雖愛之念之,然不慮也。大官不知一己身世,儼然而為胡帝。穀哥,穀哥,汝能為我點化之乎?彼左臀上有殷紅砂記一塊,以此為證,自當入信。余精力日衰,夕夕所夢者,皆為少年時與哥共處之情之景,上天垂憐,來生而後,當生生世世為夫婦也。祿白。」

  陳家洛看了這信,驚駭無已,搖搖晃晃就要暈倒。袁士霄扶他坐下。陳家洛聲音發顫,問道:「師父,這穀哥是誰?」袁士霄黯然道:「那就是你義父了,他本名叫做沈有穀,他幼時與你母互有情意,後來天不從願,拆散鴛鴛,所以他一生沒有娶妻。」陳家洛道:「我媽媽當年為什麼要他帶我出來?為什麼要我當他是我親生爸爸一般?難道——」

  袁士霄道:「我雖是你義父的知交,但也只知道他因為壞了少林派的門規,被逐出師門。這種恥辱之事,他自己不說,別人也不便問他。不過我信得過他是一條響噹噹的好漢子,光明磊落,絕不做虧心之事。」他一拍大腿道:「當年他被逐出少林時,我想他一定遭了不白之冤,曾邀集武林同道,要上少林寺找他掌門人評理,這險險釀成江湖上的軒然大波,後來是你義父一力承當,說是自己不好,這才作罷。但我直到現在,還是不相信他會做對不起人的事,除非少林寺的和尚們另有古怪規矩,那我就不知道了。」說到這裏,心中似乎尚有餘憤。

  陳家洛道:「師父,我義父的事你就知道這些麼?」袁士霄道:「他被逐出師門後,之隱居了數年,後來改名為于萬亭,手創紅花會,終於轟轟烈烈的做出一番大事來。」

  陳家洛問的是自己身世,但袁士霄卻反來覆去盡說當年為于萬亭抱不平的事。陳家洛又問:「義父和我媽媽為什麼要弟子離開家裏,師父可知道麼?」袁士霄道:「我邀集了人手要給你義父出頭評理,到頭來他忽然把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這樣給大家當頭一盆冷水,我的臉又往那裏擱去?所以他的事往後我全不管啦。他把你送來,我就教你武藝,總算對得起他啦。」

  陳家洛知道再問不出結果了,心想:「圖謀漢家光復,關鍵在於大哥的身世,中間只要稍有失錯,那就前功盡廢,億萬同胞仍得照舊沉淪苦海。這件事勢所必成,遲早卻是不妨,我應當先到福建少林寺走一遭,探問個清楚,雍正當時怎樣掉換孩子?為什麼要讓明明是漢人的大哥繼任皇位?在那裏總可問到一點端倪。」當下把這番意思對師父說了,袁士霄道:「不錯,去問問仔細也好,就是怕老和尚古怪不肯說。」陳家洛道:「那弟子只有相機行事了。」

  師徒倆談論了一會,陳家洛把在玉峰中學到的武功對師父細說了一番,兩人互相印證此劃,陳家洛更悟到許多精微之處。兩人談得興起,走出帳來一邊說一邊練,只聽見狼城中傳來慘厲的嚎叫聲,不覺天色已白,這才興盡,回帳休息。袁士霄道:「那兩個維人姑娘人品都好,你到底要哪一個?」陳家洛道:「漢時霍去病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弟子也是這個意思。」袁士霄點點頭道:「很有志氣,很有志氣。我去對雙鷹說,省得他們再怪我教壞了徒弟。」言下竟是十分得意。陳家洛道:「陳老前輩夫婦說弟子什麼不好?」袁士霄笑道:「他們怪你喜新棄舊,見了妹子,忘了姊姊,哈哈!」陳家洛聽了不覺凜然,回想雙鷹那晚不告而別,在沙漠上留的八個大字,原來其中含有這層意思,想來暗暗心驚。

  睡了一個多時辰,眾人早都起來。兩師徒也即起身。陳家洛把要到少林寺的事向群雄說了,當下與袁士霄、天山雙鷹、霍青桐妹姊作別。香香公主依依不捨,直送出六七十里路,陳家洛很是難受,心想這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見?如得上天佑護,大功告成,將來自有重逢之日,否則眾兄弟埋骨中土,再也不能到回部來了。霍青桐遠遠跟在後面,數次催促妹子回去,香香公主只是不肯。陳家洛硬起心腸道:「你跟姊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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