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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陸菲青轉過頭來,見哈合台不住喘息,因適才用勁過度,身子微微抖動,對他道:「快謝關大俠不殺之恩。」那知哈合台是一條硬漢,又很講義氣,心想結義六兄弟中死剩了自己一人,活著又有何趣味,彎刀高舉,叫道:「我何必要她饒命!」又要撲上來廝殺,只聽見水聲一響,顧金標從水面下鑽了出來,慢慢游近池邊。哈合台拋去彎刀,搶過去拉他。顧金標受傷甚重,又喝了不少水,委頓不堪,哈合台不住給他胸口揉搓,對身邊眾人,毫不理會。霍青桐奔到臨近,罵了聲:「奸賊!」長劍一挺,向顧金標胸口刺去。

  哈合台見霍青桐舉劍刺他盟兄,情急之下,舉起手臂一擋。霍青桐一劍直下,眼見就要將他手臂削斷。袁士霄想起引狼入阱時哈合台之功,急忙撿起一塊小石子,擲了出去,只聽見噹的一聲,霍青桐手臂發麻,長劍震落在地。霍青桐一獃,袁士霄道:「料理了那姓張的匪類再說,這兩人逃不了。」

  張召重被群雄圍住,眼見顧哈兩人惡戰之後束手待縛,文泰來、阿凡提、陳家洛、陸菲青等四下對己牢牢監視,那裏有脫身之機,長嘆一聲,正要拋劍就戮,忽見陸菲青身後一個人影閃了出來。這人肌膚勝雪,眉目似畫,正是杭州將軍李可秀的女兒李沅芷。她手執長劍,直衝過來,罵道:「你這奸賊!」眾人一楞,李沅芷已撲到張召重身前,低聲道:「我來救你。」同時刷刷刷數劍猛攻過來。張召重閃身避開,還不明她是何用意。

  李沅芷忽然腳下假意一滑,向前一撲,又低聲道:「快拿住我。」張召重大悟,乘她一劍削來,舉劍一擋,左手已抓住她的手腕,又聽嗆啷一聲,自己長劍被她削斷,一瞥之下,見她拿著的竟是自己的凝碧劍,真是喜上加喜。這時文泰來、余魚同、衛春華,陳正德四人同時搶上來救人。張召重凝碧劍揮了一個圈子,金笛和雙鉤登時削斷,文泰來和陳正德疾忙收招,兵刃才沒受損。張召重將寶劍點在李沅芷後心,喝道:「快讓出道兒來!」眾人這一下變出不意,眼見巨奸就縛,那知李沅芷少不更事,勇猛貪功,反而變成他的護符。

  李沅芷假意軟軟的靠在張召重肩上,似乎被他點中穴道,動彈不得的模樣。張召重見眾人面面相覷,不敢來攻,正要尋路出走,李沅芷在他耳邊低聲道:「回到山腹中去。」他一想不錯,大踏步走向地道。袁士霄和陳正德惱怒異常,一個撿起一粒石子,一個摸出三枚菩提子,齊向張召重後心打去。張召重弓背俯身,讓過暗器,腳下絲毫不停,奔入地道,又聽見李沅芷大叫一聲:「啊唷!」陸菲青一驚,叫道:「大家別蠻幹,咱們另想別法。」他也真怕張召重不顧一切,傷害他的愛徒。

  眾人緊緊跟在張召重身後,一一走入地道,只霍青桐手執長劍,怒目望著顧金標,哈合台忙著給盟兄包紮肩上傷口,對身旁一切,猶如不聞不見。陳家洛怕霍青桐孤身有失,走到地道口子停了步,對香香公主道:「咱們在這裏陪你姊姊。」香香公主點點頭,兩人折了回來。

  張召重拉著李沅芷向前急奔,眾人在後面不敢過分逼近,甬道中彎曲又多,無法施放暗器。奔完甬道,快到出口時,眼見張召重就要越過石門,袁士霄一挫身,正要竄上去攻他後心穴道,黑暗中只聽見一陣嗤嗤嗤之聲,知是細微暗器,忙貼身石壁,叫道:「大鬍子,鐵鍋!」阿凡提搶上兩步,鐵鍋倒轉,一陣輕輕的錚錚之聲過去,鍋子中接住了數十枚芙蓉金針。阿凡提叫道:「炒金針吃啊,炒金針吃呀!」就這麼一緩,張召重和李沅芷已奔出石門,兩人合力將門拉上。袁士霄和陳正德搶上來奪門,但石門內面滑不留手,無可施力之處。兩人都是火氣極大的老頭子,這時豈有不破口怒罵之理?

  張召重在外面將金斧斧柄插入鐵扣,喘了一口長氣,對李沅芷道:「多謝李小姐救我!」李沅芷笑道:「我爸爸和張師叔都是朝廷命官,我自然要救你。」張召重道:「李將軍近來安好,太夫人安好。」說著打了個千請安,竟是按著官場規矩行起禮來。李沅芷道:「你是師叔,我可不敢當。咱們快想辦法走。師父一定瞧得出我救你,要是他追上了我,可沒命啦。」張召重道:「這時候他們人多,咱們趕快回到內地,多約幫手,再來擒拿。」李沅芷道:「他們現在一定回到了那池邊,繞過來找咱們,張師叔,你快想法子。在這大漠之上,可不容易逃脫啊!」張召重武功雖高,計謀卻是平平,當下皺起了眉頭,一時想不出辦法來。李沅芷似乎焦急異常,伏在石上哭泣起來。

  張召重忙加勸慰:「李小姐,別怕,咱們一定逃走得了。」李沅芷哭道:「咱們就算逃出了這個迷城,不用一兩天,又得給他們趕上。媽呀,嗚嗚——媽呀!」張召重給她哭得心煩意亂,連連搓手。李沅芷忽然破涕為笑,道:「你小時候捉過迷藏嗎?」張召重從小父母雙亡,五歲時就由師父收養學藝,馬真和陸菲青都比他年長得多,所以這些孩子的玩意都沒玩過,當下臉現迷惘之色,搖了搖頭。

  李沅芷道:「這個迷城裏的道路怪得不得了,咱們找個地方躲起來,躲這麼三四天。他們一定以為咱們逃出去啦,在外面拚命的趕,咱們再慢慢出來。」張召重大拇指一翹道:「李小姐真是聰明!」隨即一獃道:「可是咱們沒帶糧食,三四天——」李沅芷向下一指道:「馬背上又有乾糧又有水。」張召重大喜,道:「好,咱們快躲起來。」拉著她的手,兩人躍了下去,各自牽了一匹馬,向外奔出。

  走到分歧路口,李沅芷道:「你瞧地下這狼糞,本來出外是往左,咱們偏偏往右——」說到這裏,她牽著的那匹馬尾巴一揚,就要拉糞,李沅芷疾忙取下馬背上的糧袋水囊,把兩匹馬的馬頭牽過向著左邊,隨手猛力一鞭,兩馬負痛,放蹄疾奔而去。張召重愕然不解,問道:「什麼?」李沅芷笑道:「他們尋到這裏,見馬蹄印和新鮮馬糞都在左邊正路上,自然就這樣追出去。」

  張召重大喜道:「這計謀真是高極了。」兩人從歧路裏走了進去。每轉一個彎,每走一條叉路,李沅芷都用三塊小石子在隱蔽處疊一個記號。張召重道:「這裏道路千叉萬支,要是沒了這記號,咱倆也真的沒法子找路出去。」行了半日,兩旁山壁愈逼愈緊,也不知轉了多少彎,走了多少叉路,李沅芷見天色漸暗,說道:「咱們就在這裏歇吧。」兩人吃了乾糧,喝了水,坐在地下休息。張召重道:「一匹馬背上的糧袋水囊沒來得及取下來,真是可惜。」李沅芷道:「咱們只好省儉點用。」張召重道:「不錯。」李沅芷把糧袋和水囊放在張召重身邊,說:「你好好看著,這是咱們的命根子。」張召重點頭答應,李沅芷走開十多丈,找了一個乾淨的地方睡倒。

  睡到半夜,張召重忽然聽見李沅芷一聲驚叫,疾忙跳起身來,只見她指著來路,叫道:「一隻大灰狼,快快!」張召重拔出凝碧劍,飛步追了出去,轉了兩個彎,絲毫不見狼蹤,生怕迷路,不敢再追,退回來時,卻不見了李沅芷的蹤影,叫得一聲:「李小姐!」只見地下濕成一片,水囊傾翻在地,忙搶上去拾起,見囊中只剩點點滴滴,濟得甚事?正自懊喪,李沅芷已從那邊山道中轉了出來,道:「那邊又有一隻狼,衝過來搶水喝。」張召重把水囊一舉道:「想不到惡狼還不死乾淨,你瞧!」李沅芷坐在地下,雙眉聳動,似乎又哭了起來。張召重道:「既沒了水,這裏沒法多待,咱們再熬一天,就冒險出去吧。」

  李沅芷站起身來道:「我一個人出去探探,你在這裏等我。」張召重道:「咱們一起去。」李沅芷道:「不,再遇上他們,你還有命麼?我總好些。」張召重一想不錯,道:「李小姐可要千萬小心。」李沅芷道:「嗯,你的寶劍借給我吧。」張召重把凝碧劍遞了過去。李沅芷接劍回身,只見星月濛濛,黃沙莽莽,循著小石擺的記號,從原路出來。她一路走,一路在每個叉路歧道口上都擺了一模一樣的石子記號,只在真的記號邊上多撒一堆沙子。張召重如自行溜將出來,見了這些記號,一定分不出真假,無所適從之餘,東轉西轉,非仍回原地不可。她一路佈置,心中暗暗好笑,自忖假造狼訊,倒翻水囊,那張召重居然絲毫不覺,這一來可逃不出自己的掌握了。

  天色將明時,已走上正路,只見聽轉彎角上有人在破口大罵:「瞧我抽不抽他的筋,剝不剝他的皮?」又有一人笑道:「要抽筋剝皮,也得先找到他才行。」李沅芷大叫一聲:「啊喲!」倒在地下,假裝昏了過去。

  袁士霄和阿凡提聽見聲音,尋聲過來,見李沅芷倒在地下,又驚又喜,探她尚有鼻息,身上又沒傷痕,這才放心。袁士霄疾忙施救,阿凡提笑罵:「這頑皮女孩,如果是我女兒呀,我不結結實實揍她一頓才怪。」他見李沅芷還在裝腔作勢,不肯醒轉,說道:「要是她真的暈了過去,那麼我打她十幾鞭她不會動。」一抖驢鞭,刷的一鞭打在她眉上,袁士霄正要出言怪他魯莽,那知李沅芷怕他再打,睜開了眼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阿凡提道:「我的鞭子比你什麼推宮過血高明多啦,一鞭她就醒了。」袁士霄心想:「這大鬍子倒真有兩下子。」忙俯身問李沅芷道:「怎麼?你沒有傷麼?那姓張的奸賊呢?」

  李沅芷道:「我被他拿住,害怕得要命,直到昨晚半夜裏,他睡得迷迷糊糊了,我才偷偷逃了出來。」袁士霄道:「他在那裏?你快幫我去找。」李沅芷道:「好。」站起身來,身體一晃一晃的,袁士霄伸手扶住,阿凡提道:「你們兩人去吧,我在這裏等著。」袁士霄怪目一翻,道:「大鬍子想偷懶,好吧,沒有你咱們也對付得了。」

  兩人出去不久,陸菲青、陳正德,陳家洛、文泰來等分頭在各處搜索之後都陸續匯齊了。阿凡提也不跟他們說起,聽他們紛紛議論,只是微笑。章進與心硯押著顧金標與哈合台,遠遠坐在地下。又過一陣,袁士霄和李沅芷回來了,眾人大喜,陸菲青和駱冰忙搶了上去慰問。袁士霄向阿凡提道:「大鬍子,你又佔了便宜,省了白跑一趟,她認不出道啦,我們兩人轉來轉去,險些回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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