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一六〇


  眾人一商量,都說如捉不到張召重絕不回去,可是這迷城道路如此曲折,如何尋他得著?徐天宏和霍青桐都得智計百出之人,但這時也真想不出妥法。徐天宏道:「要是咱們有兩頭狼犬就好啦——」說話之間,忽見阿凡提嘴角邊露出微笑,知他必有高見,慢慢走了過去,說道:「咱們實在不知道怎麼辦好,請老前輩指示一條明路。」阿凡提向余魚同一指,笑道:「明路就在他身上,怎麼不要他找去。」余魚同愕然道:「我?」阿凡提點點頭,仰天長笑,跨上驢子,飄然而去。

  徐天宏起初還以為他開玩笑,細加琢磨,覺得李沅芷的言語動作之中破綻很多。心想要找張召重,只怕要著落在她身上,於是悄悄去和駱冰說了。駱冰又是一個機靈萬分的人,立時醒悟,倒了一碗水,拿了一塊燒羊肉給李沅芷,說道:「李家妹妹,你真有本事,怎麼能逃得脫那壞蛋的毒手?」李沅芷道:「那時我都糊塗啦,什麼也不知道,亂闖亂衝,什麼路也認不出,真是天保佑,居然瞎摸了出來。」她知道駱冰必定要問她途徑,所以把她的問題先給堵住了。

  駱冰本有點將信將疑,不知她是否真的確知張召重的藏身之所,這時聽她推得一乾二淨,心裏反是雪亮了,暗笑:「你這小妮子好狡猾!」於是說道:「咱們沒一個不想找到這奸賊,妹妹你細細想一想,一定想得出來去的途徑。」李沅芷嘆道:「要是我心境好一點,不是這麼失魂落魄似的,本來也不致這麼糊塗,竟然忘記得沒一點兒影子。」駱冰心道:「來啦,來啦。」低聲悄語:「你的心事我都知道,只要你幫咱們這個大忙,咱們一定也幫你完成這個心願。」李沅芷臉上一陣飛紅,隨即眼圈兒也紅了,低語道:「我是個沒人疼的,逃出來幹什麼呀?還不如給那姓張的殺了乾淨。」駱冰聽她語氣一轉,竟又撒起賴來,知道自己是勸她不轉的了,說道:「妹妹你累啦,喝點水歇歇吧。」

  李沅芷點點頭,駱冰把余魚同拉在一旁,跟他低聲說了好一陣子,余魚同臉上先是頗見為難,後來又是咬牙切齒,最後下了決心,一拍大腿道:「好,為了給恩師報仇,我什麼都肯。」李沅芷一直在閉目養神,對他們毫不理會,只聽見余魚同走到身旁,說道:「李師妹,你數次救我性命,我並不是沒有良心之人,現在要請你再幫我一個忙。」說著施下禮去。李沅芷道:「啊喲,余師哥,怎麼行起禮來啦,咱們是自己人,要我做什麼,您吩咐著不就行了嗎?」余魚同聽她語氣之中顯得極為生分,但這時有求於她,只得說道:「張召重那奸賊害死我的恩師,只要有誰能助我報仇,我就是一生給他做牛做馬,也仍舊感懷他的大德。」

  李沅芷一聽大怒,心想:「要是你娶了我,竟是一生做牛做馬這麼苦惱?」脖子一轉,臉上頓如罩了一層嚴霜,發作道:「眼前放著這許多大英雄大俠客,還有你的什麼鐘舵主、鼓舵主,你幹麼不求他們幫去?你一路上避開人家,好像一見我就害了你累了你似的,咱們有這份本事來幫你麼,你再不給我走開些,瞧我用不用好聽的話罵你。」眾人本來都坐在地下談論如何追尋張召重,也沒留心駱冰、余魚同,李沅芷三人之間的言語,忽聽李沅芷提高了嗓子,面紅耳赤的發起怒來,余魚同低下了頭訕訕的走開去,都感愕然不解。

  徐天宏和駱冰見余魚同碰了一鼻子灰,只有相對苦笑,把陳家洛拉在一邊,低語商量。陳家洛道:「咱們請陸老前輩去跟她說,她師父的話總不能不理……」他話未說完,突聽心硯與章進一個驚叫,一個怒吼,急忙回頭,只見顧金標發狂般向霍青桐奔去。陳家洛大驚,斜竄出去,一拉卻沒拉著。衛春華上前阻攔,被他用力一摔,推出兩步。只見他和身向霍青桐撲來,叫道:「你殺了我吧!」霍青桐又驚又怒,一劍向他當胸刺去。那知他竟不閃避招架,反而胸膛向前一挺,波的一聲,長劍入胸。

  霍青桐萬想不到他竟如此狂悍,疾忙抽劍,一股鮮血,從他胸前直噴出來,濺得她黃衫上點點滴滴。眾人圍攏來時,顧金標已倒在地下。哈合台伏在他身上,手忙腳亂的想止血,但血如泉湧,那裏止得住。顧金標嘆道:「冤孽,冤孽!」哈合台道:「老二,你要什麼?」顧金標道:「我只要親一親她的手,死也瞑目。」熬住一口氣,望著霍青桐。哈合台道:「大姑娘,他快死啦,你就可憐可……」霍青桐一言不發,轉身走開,臉已氣得慘白。

  陳家洛心中不忍,待要勸說,霍青桐知他意思,走得更遠。顧金標知道無望,長嘆一聲,垂首而死。哈合台忍住眼淚,跳起身來,指著霍青桐的背影大罵:「你這女人也太忍心,你殺他,我不怪你,那是他自己不好,但你的手給他親一親,讓他安心死去,又害了你什麼?」章進喝道:「別胡說八道,給我安靜些。」哈合台毫不理會,仍舊怒罵,章進上前要打,給余魚同攔住了。

  陸菲青走上一步道:「你那焦文期焦三爺是死在我手上,此後許多糾紛,都因此而起。關東六兄弟現下只剩了你一人,我們都知你為人正派,不忍相害。現在你去吧。以後如要報仇,只找我一人就是。」哈合台也不答腔,抱著顧金標的屍身大踏步走出去。余魚同撿了一隻水囊,一袋乾糧。縛在馬上,牽馬追上去,說道:「哈大哥,我仰慕你是條好漢子,這匹馬請你帶了去。」哈合台點點頭,把顧金標的屍身放上馬背。

  余魚同從水囊中倒了一碗水出來,自己喝了半碗,遞給哈合台道:「水以代酒,從此相別。」哈合台仰脖子喝乾,余魚同抽出金笛,那笛子雖被張召重削去一截,笛中短箭都已脫落,但仍可吹奏,當下幽幽的吹了起來。哈合台一聽,他吹的曲調竟是蒙古草原之音,等他吹了一會,從懷中摸出號角,嗚嗚相和。原來當日哈合台在孟津黃河船中吹奏號角,余魚同心中暗記曲調,這時相別,吹笛以送。眾人聽他們吹得慷慨激昂,都悠然神往,香香公主不覺流下淚來。一曲既終,哈合台收起號角,頭也不同,上馬而去。

  駱冰向哈合台與余魚同的背影一指,對李沅芷道:「這兩人都是好男兒。」李沅芷道:「是麼?」駱冰道:「你幹麼不幫他一個大忙?」李沅芷嘆道:「要是我能幫就好了。」駱冰笑道:「妹妹,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不肯說,等到陸伯父來逼你,那就不好啦。」李沅芷道:「別說我認不出路,就算認出,我不愛領又怎樣!自古道女子要三從四德,這三從中可沒『從師』那一條。」

  駱冰一聽,笑道:「我爹只教我怎樣使刀怎樣偷東西,孔夫子說的話可真一點兒也沒教過。好妹子,你給我說說,什麼叫做三從四德啊?」李沅芷道:「四德是德容言工,就是說做女人的第一要緊是品德,然後是相貌、言語、和治家之事了。」駱冰笑道:「其他的倒還吧了,容貌是天生的,爺娘生得我醜,我有什麼法兒?那麼三從呢。」李沅芷慍道:「你裝傻,我不愛說啦。」掉過了頭不理她。駱冰一笑走開,把這事原原本本對陸菲青說了。

  陸菲青沉吟道:「三從之說,出於儀禮,是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這是他們做官人家的禮教,咱們江湖上的男女可從來不講究這一套。」駱冰笑道:「本來嘛,未嫁從父也就吧了,從夫不從夫,也得瞧丈夫說得在理不在理。夫死從子更是笑話啦,要是丈夫死的時候孩子只有三歲,他不聽話還不是照揍?」陸菲青嘆道:「我這個徒兒也真刁鑽古怪,你想她幹麼不肯帶路?」

  駱冰道:「她意思我懂啦,除非她爹讓她說,她才未嫁從父。可是李將軍遠在杭州,就算在這裏,他也不會幫咱們。現在只有從第二條上打主意啦。」陸非青道:「第二條?她又沒丈夫。」駱冰笑道:「那麼咱們就給她馬上找個丈夫。只要丈夫叫她領路,她一定既嫁從夫了。」

  陸菲青給她一語點醒,自己徒弟的心事他早已了然於胸,師侄余魚同也盡相配得上,他本想在大事了結之後設法給他們撮合,看來這事非趕辦不可了,於是笑道:「講了這一大套三從四德,原來是為了這個,那真是城頭上跑馬遠兜轉了。」於是兩人去和陳家洛商量,再把余魚同叫過來一談,當下決定,請袁士霄任男方大媒,請天山雙鷹任女方大媒。袁士霄和雙鷹這時都在山壁高處瞭望,陸菲青把他們請了下來,將此小關鍵所在簡略說了。袁士霄呵呵大笑,說道:「陸老哥,難為你教出這樣的好徒兒來,咱們大夥兒全栽在這女娃子手上了。」

  眾人一齊走到李沅芷跟前,陸菲青道:「沅兒,我跟你師生多年,情同父女。你這樣一個青年女子孤身在外,我很是放心不下,令尊又不在此間,我只好從權,師行父責,要給你找一個歸宿。」李沅芷低下了頭不作聲。陸菲青又道:「你余師哥自從你馬師伯遇害之後,自然也歸我照料了,你們兩人結為夫婦之後,互相扶助,也好讓我放下了這副擔子。」這一切本來全是她意料中之事,但這時在眾人面前說了出來,還是羞得她滿臉通紅,低聲道:「這全憑爹爹作主,我自己怎麼知道?」章進嘴快,衝口而出:「你還有不願意的嗎,在天目山時咱們到處找你不著,原來躲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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