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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香香公主忽問陳家洛道:「你說姊姊有危險麼?」陳家洛實在也十分擔憂,但為了安慰她,道:「你姊姊武功很好,人又聰明,幾萬清兵都給她殺了,一定沒事。」

  香香公主對陳家洛是完完全全的信任,聽他說姊姊沒事,就不再有絲毫懷疑,高高興興的道:「不過她有病,咱們找到她,還是把她接回去的好。」陳家洛點點頭道:「嗯。」關明梅認為他們是一搭一擋的演戲,氣得臉都白了。香香公主忽向陳正德道:「陳老爺子,咱們四個人來玩一個遊戲好嗎?」陳正德向妻子一望,關明梅緩緩點頭,示意別讓他們疑心,陳正德道:「好,什麼遊戲?」香香公主向關明梅和陳家洛一笑道:「你們也來,好不好?」兩人點頭同意。香香公主把馬鞍子拿過來放在四人中間。在馬鞍上放了一堆沙,用手按得結實,再在沙堆上放一枝小蠟燭,說道:「咱們用這把小刀把沙堆上的沙一塊塊的切下來,切到最後,誰把蠟燭弄得掉下來,就罰他唱歌、講故事、或者跳舞。你先來。」她把小刀遞給了陳正德。

  陳正德接過小刀,頗有點不好意思,他幾十年沒玩孩子們的玩意了,這時拿著小刀,臉上表情甚是尷尬,關明梅推一推他的手時,說道:「切吧!」陳正德嘻嘻一笑,把沙堆切了一塊下來,輪到關明梅時,她也切了一塊。輪不到三個圈,那沙堆變成了一條沙柱,比蠟燭已粗不了多少,只要稍微一碰,蠟燭隨時可以掉下來。陳家洛拿小刀輕輕在沙柱上挖了一個凹,香香公主笑道:「你壞死啦!」接過小刀在另一邊挖了一個小孔,這時沙柱已有點搖搖晃晃,陳正德接到小刀時右手微微顫抖,關明梅笑罵:「沒出息。」香香公主笑著代他出主意,道:「你輕輕挑去一粒沙子也算。」陳正德依言去挑。手上勁力稍稍大了一點,沙柱一晃坍了,蠟燭登時跌了下來,陳正德大叫一聲,香香公主拍手大笑,關明梅與陳家洛也覺有趣。

  香香公主笑道:「陳老爺子。你唱歌呢還是跳舞?」陳正德老臉羞得通紅,拚命推搪。關明梅與丈夫成親以來,不是吵嘴就是一本正經的練武,或者共同對付敵人,極少有這樣開開心心的玩樂,這時見丈夫憨態可掬,心中直樂,笑道:「你老人家欺侮孩子,那可不成!」陳正德推辭不掉道:「好,我來唱一段吹腔,販馬記!」他用小生喉嚨唱了起來,唱到:「我和你,少年夫妻如兒戲,還在那裏哭——」不住用眼瞟著妻子。關明梅心情歡暢,記起與丈夫初結婚時的甜蜜,如果不是袁士霄突然歸來,他們本來可以終身快樂。這些年來自己從來沒好好待他,可是他一直耐心,對自己一往情深,他有時吃醋,那也是因愛而起,不能深怪。自己心中總是留戀舊情,常常對他遷怒,這時覺得委屈了丈夫數十年,心裏很是歉然。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他的手。陳正德受寵若驚,只覺眼前朦朧一片,原來淚水湧到了眼眶。關明梅見自己只露了這一點點柔情,丈夫就感激萬分,可見以前實在對他過分冷淡,向他又是微微一笑。

  這對老夫妻親熱的情形,陳家洛與香香公主都看在眼裏,兩人相視一笑。四人又玩起削沙遊戲來,這次是陳家洛輸了,他講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天山雙鷹對這故事當然很熟,但這時兩人不約而同的想到,梁祝是有情人而不能成為眷屬,他們卻能白首偕老,雖然過去幾十年中感情上頗有隔閡,這時卻漸漸開始融洽,在老死之前夫妻倆心靈上能合而為一,確是感到十分甜。香香公主對這故事是第一次聽見,她起初不斷好笑,說梁山伯不能發現祝英台是女扮男裝,實在笨死啦。陳家洛心想:「我不能發現李沅芷是女扮男裝,何嘗不笨?」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接著陳正德又輸了一次,他卻沒什麼好唱的了,關明梅道:「我來代你,我也講一個故事。」香香公主拍手叫好,關明梅講的是王魁負桂英的事。這時夜已漸深,香香公主感到身上寒冷,慢慢靠到關明梅身邊。關明梅見她嬌怯畏寒,輕輕把她摟住,又把她被風吹亂了的秀髮理了一理。關明梅講這故事本來是想在殺這兩人之前教訓他們一頓,讓他們自知罪孽,死而無怨,講到一半,只覺鼻管中香氣愈來愈濃,似乎身處奇花叢中,住了口低頭一望,見香香公主已經在她懷中睡著了。天山雙鷹並無子女,老夫婦在大漠之中有時實在寂寞異常,關明梅忽想:「如果我們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女兒,那有多好!」

  這時燭火早已被風吹熄,淡淡星光下見她臉露微笑,右臂抱住自己身體,就如小兒抱著母親一般。陳正德道:「大家休息吧!」關明梅低聲:「別吵醒她!」輕輕站起來,把香香公主抱到帳篷裏,拿一條氈毯給她蓋上,只聽見她在夢中迷迷糊糊的道:「媽,你拿點羊奶給我的小鹿鹿吃,別餓壞了牠。」關明梅一怔,道:「好,你睡吧!」輕輕退了出來,心想:「這明明是一個天真無邪,心地善良的孩子,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她見陳家洛另行支了一個帳篷,與香香公上的帳篷隔得遠遠地,微微點頭。

  陳正德過來低聲道:「他們並不住一個帳篷。」關明梅點點頭。陳正德又道:「他還不睡,反來覆去的僅瞧你那柄短劍。等他睡了再下手呢,還是指明他的罪,給他來個明的?」關明梅很是躊躇,道:「你說呢?」陳正德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一點也沒殺人的心思,說道:「咱們坐一會,等他睡著了再殺,讓他不知不覺的死了吧。」

  陳正德攜了妻子的手,兩人偎倚著坐在沙漠之中,默默無言。不久陳家洛進帳睡了,又過了半個時辰,陳正德道:「我去瞧瞧他睡熟了沒有。」關明梅點點頭,可是陳正德並不站起,口裏低低哼著不知什麼曲調,關明梅道:「好動手了吧!」陳正德道:「應該幹了。」但兩人誰也沒先動,顯然都下不了決心。天山雙鷹生平殺人不貶眼,江湖上喪生於他們手下的人不計其數,但這時要殺兩個睡熟了的人,卻下不了手。漸漸的星移斗轉,寒氣加甚,老夫妻倆互相摟抱,關明梅把臉藏在丈夫懷裏,陳正德輕輕撫摸她的背脊,過不多時,兩人都睡著了。

  第二天陳家洛與香香公主醒來,天山雙鷹已不知去向,兩人都感奇怪。香再公主忽道:「你瞧那是什麼?」陳家洛轉頭一看,見平沙上寫了八個大字:「怙惡不悛,必取爾命」。每個字都有五尺見方,想是用劍尖在沙上畫的。陳家洛皺起眉頭,細思這八字的意思。香香公主不識漢字,問道:「畫的這些是什麼?」陳家洛不願令她擔心,道:「他們說有事要先走一步。」香香公主嘆了一口氣道:「姊姊這兩位師父真好……」她話未說完,突然跳了起來,驚道:「你聽!」陳家洛也已聽見遠處隱隱一陣慘厲的呼叫,叫道:「狼群來啦,快走!」兩人匆匆忙忙的收拾帳篷食水,上馬狂奔。就這樣一耽擱,狼早已經奔到,幸而兩人所乘的坐騎都神駿異常,片刻之間即把狼群拋在後面。那群豺狼饑餓已久,見了人畜,捨命趕來,雖然距離已遠,早已望不亂蹤影,但牠們還是循著沙上足跡,一路追蹤。

  陳家洛和香香公主跑了半日,以為已經脫險,下馬喝水,正要生火煮肉,忽然狼嗥又近,兩人疾忙上馬,到天黑時估計已把狼群拋在後面將近百里,才支起帳篷宿歇。睡到半夜,那白馬縱聲長嘶,亂跳亂叫,把陳家洛吵醒,只聽見狼群又已逼近。香香公主也已驚覺,兩人不及收拾帳篷,提了水囊乾糧,立即上馬。這樣逃逃停停,在大漠中兜了一個大弧形,始終擺脫不了狼群的追逐,只累得人困馬乏,香香公主的紅馬不久支持不住,倒斃在地。兩人只得合騎白馬逃生,這樣白馬更加疲累,奔跑愈慢,到第四日上已經不能把狼群遠遠拋在後面。

  陳家洛心想:「如果這匹不是駿馬,只要一日一夜不休息的狂跑,早已累死,現在虧得牠支持了三天,但只要再跑半天,也必倒斃。」走不多時,見前面有一些小樹叢,催馬過去,下馬說道:「咱們在這裏守著,讓馬休息。」他和香香公主合力堆起一堵矮矮的沙牆,採了許多枯枝放在牆上,生起火來,霎時間成為一個火圈,把二人一馬圍在中間。

  剛佈置好,狼群已經奔到。牠們最怕的是火,在火圈旁盤旋打轉,不敢逼近一步。陳家洛道:「等馬的氣力養足了,咱們再向外衝。」香香公主道:「你說能衝出去麼?」陳家洛心中實在毫無把握,但為了安慰她,說道:「當然行。」香香公主見那些餓狼都瘦得皮包骨頭,不知有多少天沒吃東西了,道:「這些狼也很可憐。」陳家洛笑了一笑,心想:「這孩子的慈悲心有時簡直莫名其妙,我們快成為餓狼肚裏的食物了,她卻還在那裏可憐牠們,還不如可憐自己吧。」望著香香公主雙頰紅暈,肌肉白得真像透明一般,再一望火圈外群狼露出又尖又長的白牙,饞涎一滴滴的流在沙上,只待火圈有一個空隙,就猛撲上來,不覺一陣心酸。

  香香公主十分乖覺,見他這樣憐惜萬分的瞧著自己,知道兩人活命的希望已極微小,走近他身邊,拉著他的手,說道:「和你在一起,我什麼也不怕。咱們死了之後,在天國裏仍舊快快活活的在一起。」陳家洛伸手把她摟在懷裏,心想:「我可不相信有什麼天國。那時她在天上,我卻在地獄裏。這位姑娘穿了白衣,倚在天堂裏黃金的欄干上,她想著我的時候,眼淚一定會一滴滴的掉下來。她的眼淚一定也是香的,滴在花上,那花開得更加鮮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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