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一四〇


  香香公主仰頭望他,見他嘴角上帶著微笑,臉上卻是哀傷的神色,嘆了一口氣,正要合眼,忽見火圈中有一處枯枝漸漸燒盡,火光慢慢低了下去。她叫了一聲,跳起身來去加柴,三頭餓狼已竄了進來。陳家洛一把將她拉在身後。那白馬左腿起處,已將一頭狼踢了出去。陳家洛身子一偏,抓住一頭巨狼的頭頸,向另一頭灰狼猛揮過去,那狼跳開避過,重又撲上。另外兩頭狼又從缺口中衝來,陳家洛用力一擲,將手中那狼拋過去,三頭狼滾作一團,互相狂咬狂叫,他乘勢撿起地下燒著的一條樹枝,正要向圈中那條狼打去,那狼張開大口人立起來咬他咽喉。他手一送,將一條燒紅的樹枝塞入狼口,兩尺來長的樹枝全部沒入,那狼痛徹心肺,直向狼群中竄去,滾倒在地。群狼蜂湧撲到,將牠撕成碎片,吃得乾乾淨淨。

  陳家洛在缺口中加了柴,眼見枯枝愈燒愈少,心想只得冒險去撿。好在樹木就在身後,相距不過十餘丈,於是左手拿起鉤劍盾,右手提了珠索,對香香公主道:「我去撿柴,你把火燒得旺些。」香香公主點頭道:「你小心。」可是並不在火中加柴。她知道這些柴培養著他們兩人生命之火,火圈一熄,兩人的生命之火也就熄了。

  陳家洛劍盾護身,珠索開路,展開輕身功夫向樹木躍去。狼群見火圈中有人躍出,猛撲上來,當先兩頭早被陳家洛用珠索打倒。他三個起落,已奔近樹旁,這些樹木甚為矮小,不能攀上避狼,當下左手揮動鉤劍盾,右手不住攀折樹枝。數十頭餓狼圍在他身邊,作勢欲撲,每次衝近,都被他盾上明晃晃的九枝鉤劍嚇退。陳家洛採了一大批柴,用腳踢攏,俯身拿珠索一縛,就在這時,一頭惡狼乘隙撲了上來,陳家洛劍盾一揮,那頭狼登時斃命,但劍上有鉤,狼身連在劍上落不下來,其餘各狼連聲咆哮,陳家洛急忙用力一扯,把那頭狼的屍身扯下來往狼堆中一丟。群狼撲上去搶奪咬嚼,陳家洛尋機拿起那捆樹枝,回進火圈。

  香香公主見他無恙歸來,高興得撲了上來,縱身入懷,陳家洛笑著攬住了她,把樹枝往地下一擲,抬起頭來,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火圈中另有一人,那人身材魁梧,身上衣服卻已被群狼撕得七零八落,手中提劍,全身是血,臉色鎮靜,冷冷的望著陳家洛,正是死對頭火手判官張召重。

  兩人都不意在此相遇,目光瞪住,都不說話。香香公主道:「他從狼群中逃出來,想是瞧見咱們的火光,所以奔了進來,你瞧他累成這個樣子。」她從水囊中倒了一碗水送過去,張召重接住,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他隨即伸袖子在臉上一抹,揩去汗血,香香公主「呀」的一聲叫了出來,認出這是在兆惠軍營中會與陳家洛打鬥的那個武官,後來在沙坑中又會與文泰來等惡戰過的。她驚得獃了,瞪著張召重不說話。陳家洛把劍盾擋在胸前,珠索一揮,叫道:「來吧!」

  張召重目光獃滯,突然仰後便倒。原來他救了和爾大後,出來追蹤陳家洛,中途也遇到狼群,和爾大被群狼所吞,他仗著武功精絕,連殺數十頭惡狼,奪路逃命,在大漠中奔走了一日一夜,坐騎倒斃,只得步行奔跑,無飲無食,又熬了一日,遠遠望見火光,拚命搶了進來,那知又遇見陳家洛,他早已全身脫力,僅剩奄奄一息,這時再也支持不住,暈了過去。香香公主搶過去救護,陳家洛一把拉住,道:「這人陰險萬分,別上他當。」過了半晌,見他毫無動靜,兩人這才走近看視。

  香香公主拿一點冷水澆在他額上,又灌了些羊乳在他口裏,張召重悠悠醒來,喝了半碗羊乳,重又睡去。陳家洛思潮起伏,心想鬼使神差,教這大奸賊送入我手,這時要殺他不費吹灰之力,但乘人之危,究非大丈夫行逕,而且香香公主這孩子心地純良,見我殺這無力抗拒之人,必定不喜,但要是饒了他,等他養足力氣,只怕自己又不是他的敵手,轉頭一望,見香香公主望著張召重,眼中露出柔和憐憫的光芒。陳家洛一見到她這副眼神,立即決定再饒這大奸賊一次,心想現在三人都處於絕境之中,張召重這廝武功卓絕,等他養足力氣,卻是殺狼的一個好幫手,兩人合力,能把香香公主救出去也未可知,單靠自己卻是萬萬不能,於是也喝了幾口羊乳,閉目養神。

  過了一會,張召重醒了過來,香香公主烤了一塊羊肉給他,又替他用布條縛好腿上幾處被狼牙咬破的傷痕,張召重見他們兩人以德報怨,不覺頗為慚愧,垂頭不語。陳家洛道:「張大哥,咱們現在同在危難之中,過去怨仇只好暫時拋在一邊,總要同舟共濟才好。」張召重道:「不錯,咱倆現在一鬥,三人都成為餓狼腹內之物。」他休息了一個時辰,精神力氣漸漸復元,暗暗盤算脫困之法,心想:「天幸這兩個人又撞在我手裏,三人都被狼群吃了,那沒有話說,如能脫卻危險,我必定要先發制人,殺了這陳公子,再把這美娃娃擄去,今後數十年的功名富貴是拿穩的了。」

  陳家洛心想如此僵持下去,如何了局,忽見火圈外有許多狼糞,想起霍青桐燒狼煙傅訊之法,於是用球索把狼糞撥近,聚成一堆,點燃起來,一道濃煙筆直向天際上升。張召重搖頭道:「就算有人瞧見,也不敢來救。除非有數千大軍,才能把這批惡狼趕開。」陳家洛也知道這辦法無濟於事,但想總是聊勝於無。

  天色漸晚,三人在火圈中加了樹枝,輪流睡覺。陳家洛對香香公主低聲道:「這個人很壞,我睡著時你特別要留心他。」香香公主點頭答應,陳家洛把樹枝堆在他與張召重之間,防他在自己睡著時突然使奸,香香公主可無法抵禦。睡在中夜,忽然狼嗥之聲大作,三人驚跳起來,只見數千頭餓狼都坐地下,仰頭望著天上星星,高聲狂嚎,聲調悠長淒慘,靜夜聽來,不禁毛骨悚然。叫了一陣,數千頭餓狼的聲音又倏然而止。這是牠們數萬年遺傳的習慣,直至後來馴伏為狗,也常在深夜哭叫一陣。

  第二日黎明,三人見狼群仍在火圈旁打轉,毫無走開之意。陳家洛道:「只盼有一隊野駱駝經過,那才能把這些惡鬼引開。」忽然遠處又有狼嚎,向這邊追來,張召重皺眉道:「惡鬼越來越多了。」沙塵中忽見三騎馬向這邊急奔而來,馬後面跟著數百頭狼。等到馬上乘者瞧見這邊餓狼更多,要想從斜刺裏避開,這邊的餓狼已迎了上去,登時把他們圍在核心,馬上三人武功很是了得,使開兵器,奮力抵擋。香香公主叫道:「快去接他們進來呀!」

  陳家洛對張召重道:「咱們救人去。」兩人手執兵器,向那三騎馬衝了過去,兩下一夾攻,殺開一條血路,把那三人接引到火圈中來。馬上還有一人,雙手反綁,臉伏在馬頭頸上,身子軟軟的似乎沒有知覺,看打扮是一個維人姑娘。那三人跳下馬來,一人把那維人姑娘抱下,香香公主忽然叫道:「姊姊,姊姊!」奔過去撲在那女子身上。陳家洛吃了一驚,看那女子背影,果然是霍青桐的模樣。香香公主把那女子扶起身來,只見她玉容慘澹,雙目緊閉,正是翠羽黃衫霍青桐。

  原來霍青青扶病追趕師父師公,不久就遇到關東三魔,她無力抵抗,給顧金標擒住。關東三魔歡天喜地,啟程回家,走了一天,被霍青桐故意誤指途徑,竟在大漠中迷失方向,這天遠遠看是一道黑煙,以為那裏必有人家,逕自奔來,那知這是陳家洛燒來求救的狼煙。三乘馬奔到鄰近,狼群聞到人馬氣息,衝了上去,幸得陳家洛與張召重接引,暫脫危難。顧金標見陳家洛縱上來要搶人,虎叉嗆啷啷一抖,喝道:「別走近來,你要幹麼?」

  霍青桐全身虛弱,在狼群圍攻中暈了過去,這時悠悠醒來,斗然見到陳家洛與妹妹,一般說不出的滋味,不知是傷心還是難受。香香公主對陳家洛哭道:「你快叫他放開姊姊。」陳家洛道:「你放心!」他轉頭對顧金標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擒住我的朋友?」滕一雷搶上一步,搶在顧金標前面,冷冷打量對面三人,說道:「兩位出手相救,我這裏先行謝過,請教兩位高姓大名。」陳家洛未及回答,張召重搶著道:「他是紅花會的總舵主陳家洛。」三魔吃了一驚,滕一雷又問:「請教閣下的萬兒。」張召重昂然道:「在下姓張,草字召重。」滕一雷「咦」了一聲說:「原來是火手判官,怪不得兩位如此了得。」當下把自己三人的姓名說了。陳家洛心中暗暗發愁,心想群狼之圍尚不知如何解脫,而接連又遇到這四個硬手對頭,現下只有設法要他們先行放開霍青桐再說,於是說道:「咱們的恩仇暫且不談,眼前餓狼環伺,各位有何脫險良方?」這一問把三魔問得面面相覷,答不出來。哈合台道:「要請陳當家的指教。」

  陳家洛道:「咱們合力禦狼,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要是自相殘殺,轉眼大家都填於豺狼之腹。」滕哈兩人微微點頭,顧金標怒目不語。陳家洛又道:「所以請這位顧老兄立即把我這位朋友放了,大家共籌退狼之策。」顧金標道:「我偏不放,你待怎樣?」陳家洛笑道:「那麼咱倆這七人中,輪到你第一個去餵狼。」顧金標虎叉一抖,喝道:「我卻要先拿你餵狼!」陳家洛笑道:「我這位朋友你是非放不可,咱倆不動手,大家已未見得能活,只要一動手,不輪誰勝誰敗,總是鬧個兩敗俱傷,那就死定了。顧朋友三思吧。」滕一雷低聲道:「老二,先放了再說。」顧金標好容易把一個如花似玉的霍青桐擒到手裏,他是寧願不要性命也不肯放她,不住搖頭。

  滕一雷心中盤算:「咱們三人對他們三人,人數是勢均力敵。但久聞火手判官劍術拳法,是武林中數一數二人物,瞧這姓陳的適才殺狼身手,也非平庸之輩,這女子既與他們在一起,手下必定來得,當真打起來,只怕不是他們對手。」他那裏知道武功最強的張召重其實和他們站在一邊,而香香公主卻是絲毫不會武藝的。滕一雷這樣思量,不覺氣餒,低聲道:「老二,你放不放,鬧起事來我可不能幫你。」

  顧金標犯了這色字關,執迷不悟,他也知道張召重的名氣,決定單獨向形貌文弱的陳家洛挑戰,向他說道:「你如贏得我手中虎叉,把這女子拿去便了。是英雄好漢,咱們就單打獨鬥,一次勝敗。」

  陳家洛顧念大體,實在不想這時在狼群之中自相殘殺,他微微沉吟,尚未答覆,張召重道:「你放心,我誰也不幫就是。」他這句話,表面上似乎是對陳家洛說,其實卻是說給顧金標聽,要他不必疑慮,儘管挑戰。顧金標大喜,叫道:「你要是不敢,那麼誰也別管旁人閒事。要是敢呢,拳腳兵刃,兄弟都可奉陪。我三個盟弟都喪在紅花會手裏,今日正好報仇。」他最後這兩句話卻是說給滕哈兩人聽的,表示我是為了公憤,不是出於私欲,你們不能袖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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