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一三八


  滕一雷一躍站起,十幾頭虎豹已從身旁奔了過去。牠們逃命要緊,那裏還顧得傷人,滕一雷暗叫:「我命休矣!」張口狂呼,顧哈兩人聽見叫聲,急忙回馬來救,只見迎面餓狼如潮水湧到。滕一雷手揮銅人護身,明知無用,但臨死還要掙扎,霎時間一頭巨狼露出雪白牙齒,奔到跟前,突然身旁馬蹄聲響,那灰衣老者縱馬過來,左手一伸,已拉住滕一雷後領,把他一個肥大的身軀提了起來,喝道:「向西走!」運勁一拋,向哈合台馬上擲了過去。滕一雷使出輕功,也用力一躍,坐在哈合台馬鞍身後,三人兜轉馬頭,疾馳逃命。

  天山雙鷹帶著霍青桐狂奔,他們久處大漠之中,知道這狼群最是兇狠不過,不論多厲害的猛獸,遇上了無一倖免。再跑一陣,前面果然是兩株大樹,雙鷹暗叫:「慚愧!」這次總算不致填於餓狼之腹了。兩人跑到臨近,陳正德首先躍上,關明梅把霍青桐遞了上去,陳正德接住,扶她坐在高處的樹椏枝上。就這麼一耽擱,狼群又近了好多,關明梅提起馬鞭,在兩匹馬身上猛抽一鞭,叫道:「自己逃命去吧,可顧不得你們了!」兩馬向前急奔而去。

  二人剛好坐穩,狼群已到,當先一人是那灰衣老者。關明梅大驚失色,叫道:「是他!」陳正德喝道:「哼,果然是他。」他側目斜視,見她一臉惶急的神色,不禁心頭有氣,說道:「要是我遇險,只怕你還沒這麼著急。」關明梅怒道:「在這當口你還吃醋?快救人!」她右手攀住樹枝,把身子掛了下去,陳正德「哼」了一聲,右手拉住她的左手,兩人盪了起來,等那灰衣老者的馬馳到,陳正德直撲而下,左手攔腰把那老者抱住,提了起來。那老者出其不意,身子臨空,坐騎卻筆直向前竄了出去,腳底下全是虎豹與黃羊之屬。他一個筋斗翻到樹上站住,一看是天山雙鷹,不由得滿臉怒色。陳正德道:「怎麼?老兒也怕狼麼?」那老者怒道:「誰要你多事。」關明梅道:「喂,你也別太古怪,咱當家的救你總沒救錯。」陳正德聽妻子幫他,一臉得意的神態,那老者冷笑道:「救我?你們壞了我的大事啦!」

  陳正德道:「你這老兒給餓狼嚇糊塗啦,快息一息吧!」那老者怒道:「我袁士霄豈怕這群畜生!」原來這老人就是陳家洛的師父天池怪俠袁士霄。他幼年時與關明梅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感情極好。但他脾氣古怪,兩人因小事爭執,一言不合,袁士霄竟遠走漠北,十多年沒回來。關明梅以為他永遠不歸,後來就嫁給了陳正德,那知婚後不久,袁士霄忽然回鄉,兩人黯然神傷,不在話下。陳正德十分不快,幾次去尋袁士霄晦氣,但武功遠不及對方,如不是袁士霄看在關明梅面上暗中相讓,他已吃大虧,一怒之下,於是攜妻遠走回部。那知袁士霄舊情難忘,也移居天山,雖然素不造訪,但覺得與意中人相隔不遠,心中較安,那也是一番癡情之意。陸正德見他跟來,自然恚怒異常,妻子雖然為避嫌疑,儘量不與舊友見面,但他始終不免多心,加之關明梅心中鬱鬱,脾氣更加急躁,夫妻數十年來不斷齟齬。三人現在都已白髮蒼蒼,然而這段糾纏不清的情緣。仍舊不能淡忘。

  陳正德這次救了袁士霄,很是得意,心想你這老兒一向佔我上風,今後對我感不感恩?關明梅卻聽袁士霄說他們壞了他的大事,知他從來不打誑語,很是不解,道:「怎麼壞了你的大事?」袁士霄道:「這群畜生近來越來越多,如不除去,終是沙漠中的一件大害,我佈置了一個地方,引牠們去自投死路,那知卻要他來多事。」陳正德知他說的是實情,訕訕的很不好意思。袁士霄見關明梅神色歉然,安慰她道:「陳大哥和你也都是好意,我謝謝你們就是。」陳正德道:「你怎樣佈置的?」袁士霄忽然叫道:「救人要緊!」一躍下樹,墮入狼群。

  這時關東三魔已被狼群趕上,三人背靠背的奮戰,兩匹坐騎早已被餓狼撕成碎片。三人雖用兵刃打死了十多頭狼,但群狼毫不畏懼,不斷猛撲,三人身上都已受了七八處傷,眼見難支,袁士霄突然飛墮,雙掌起處,兩頭撲得最近的餓狼天靈蓋已被擊碎。他抓起哈合台往樹上拋去,叫道:「接著!」陳正德一把抓住。天池怪俠如法泡製,把滕一雷和顧金標都擲了上去,自己又是兩掌打死兩隻餓狼,抓住死狼項頸,猛揮開路,衝到樹下,一躍而上。關東三魔死裏逃生,見他殺狼易於搏兔,手法之快,勁力之重,生平見聽未見,等他上樹,不往稱謝。袁士霄理也不理。數百頭餓狼繞著大樹打轉爬搔,仰頭叫嚎,遠處數十頭虎豹已被狼群追上圍住,搏鬥吼叫之聲,聲塞空際,騰挪奔躍,撕打咬齧,慘烈異常。轉瞬之間,虎豹都被狼群嚼碎,吃得乾乾淨淨。樹巔各人都是江湖豪客,但這種可怕的場面也是首次看見,無不暗暗心驚。

  陳正德接到關東三魔時,隨手在樹上一放,這時圓睜怪眼,瞪著三人。霍青桐道:「師公,這三個不是好人!」陳正德道:「好,拿他們餵狼!」雙掌一錯,就要上前,但見樹下狼群嚼食虎豹駝羊的慘狀,心中又有點不忍,就這麼一遲疑,滕一雷叫道:「這邊來!」向旁邊一株樹上躍了過去,顧哈兩人也跟著縱去。關明梅向霍青桐道:「青兒,怎樣?」她是要問問霍青桐的主意,是不是要趕盡殺絕,霍青桐心腸一軟,說道:「算了吧!」想起自己煩惱,長嘆一聲,流下淚來。

  狼群來得快,去得也快,牠們見無法上樹,在樹下盤旋叫嗥了一陣,又向西追逐其他野獸去了。關明梅命霍青桐參見天池怪俠,袁士霄見她一臉病容,從衣囊中拿出兩粒火紅的藥丸來,說道:「給你吧,這是雪參丸。」天山雙鷹知道這是用珍奇藥材配合而成,真有起死回生之功,關明梅道:「快謝!」霍青桐待要施禮,袁士霄毫不理會,一躍下樹,疾奔而去,有如一條灰線,不一刻在滾滾黃塵中變成了一個黑點。

  關明梅抱著霍青桐下樹,叫她先吞服一顆雪參丸。霍青桐吞了下去,只覺一股熱氣從丹田中直冒上來,登時全身舒泰。關明梅笑道:「你真造化,得了這靈丹妙藥,就好得快了。」陳正德冷冷的道:「就是不吃這藥,也死不了。」關叩梅道:「那麼你是寧願青兒多受苦楚?」陳正德道:「要是我,就不受他的。」關明梅怒火上衝,正要反唇相譏,見霍青桐珠淚瑩然,楚楚可憐,就忍住不說了,把她攙在背上,向北而去。陳正德跟在後面,一路嘮嘮叨叨的不知說些什麼。

  三人回到玉旺崑,到了雙鷹的居所。霍青桐服藥後精神大振,再睡了一覺,已好了一半。關明梅坐在她床邊悄悄問她,幹麼一個人帶病出來。霍青桐把計殲清兵,途遇三魔等事詳細說了,可是始終沒說她出走的原因。關明梅性子急躁,不住追問。霍青桐對師父最為敬愛,不再瞞她,哭道:「他——他和我妹子好,我調兵的時候——爹爹和大夥兒都疑我有私心。」關明梅跳了起來,叫道:「就是你送短劍給他的那個什麼陳總舵主?」

  霍青桐點點頭,關明梅怒道:「他這樣負心,你妹子又這樣沒姊妹之情,兩人都該殺了。」霍青桐急道:「不,不——」關明梅道:「我去給你算這筆賬!」說著衝出房去。陳正德聽見妻子大叫大嚷,忙進來看,兩人在門邊險險一撞。關明梅道:「跟我來,咱們去殺兩個負心無義的人!」陳正德道:「好!」夫妻倆奔了出去,霍青桐跳起身來,要追出去說明原委,身上卻只穿了內衣。心頭一急,暈了過去。

  等到醒來,師父和師公早已去得遠了。霍青桐知道這兩人性子急躁異常,常常不問情由就闖出大禍,武功又強,陳家洛一人絕敵他們不過,如真把他和妹子殺了,那如何是好?當下顧不得病體疲累,上馬向南趕去。

  陳正德除了袁士霄一事心中存有芥蒂之外,其他各事對愛妻無不言聽計從,她說要去殺人給愛徒出氣,自然跟隨前去。路上關明梅說負心男子最為該殺,氣憤憤的道:「我這把古劍是罕有的珍物,青兒好心送給了他,他卻又看上了她的妹子,真該千刀萬剮。」陳正德道:「青兒的妹子怎麼也如此無恥,搶奪親姊姊的人,把她氣成這副樣子。」

  雙鷹走到第三天上,見前面沙塵揚起,有兩騎馬從南而來,關明梅眼尖,「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陳正德道:「什麼?」關明梅道:「就是他。」陳正德道:「那個負心賊?」關明梅道:「嗯,上吧!」陳正德伸手拔劍,關明梅道:「慢著,你瞧他們坐騎多快,他們一逃,可追不上。咱們假裝不知,到晚上再下手。」陳正德點點頭,兩人迎了上去。

  這時陳家洛也已見到他們,心中大喜,忙催馬過來,下馬施禮,道:「兩位前輩在這裏真好極啦,可見到霍青桐姑娘?」關明梅心中痛罵:「你還假惺惺的裝作惦記她。」說道:「不見呀,有什麼事?」忽然眼前一亮,只見一個穿白衣的極美少女縱馬來到跟前,陳家洛道:「那是你姊姊的師父,快下來見禮。」香香公主跳下馬來施禮,笑道:「我常聽姊姊說起兩位。你們見到我姊姊嗎?」陳正德心想:「怪不得這小子要變心,她果然比青兒美得多。」關明梅心想:「小小的姑娘,居然也如此奸滑。」她不露聲色,假問原委,陳家洛說了,闡明梅道:「好,那麼咱們一起找去。」四人並轡同行,向北進發。

  關明梅一路細看這兩人神情,見他們都是面有憂色,心想:「做了壞事,內心自然不能快活。但不知他們找青兒為了什麼。兩人一起來,大概是存心把她氣死。」越想越恨,落在後面,悄悄對丈夫道:「待會你殺那男的,我殺那女的。」陳正德點頭答應,到得傍晚,四人在一個沙丘旁宿營,吃過飯後圍坐閒談。香香公主從囊中拿出一枝羊脂蠟燭點起。天山雙鷹在火光下見這兩人男的如臨風玉樹,女的如水濱白蓮,真是一對璧人,暗暗嘆息:「這樣的人才,心術卻如此之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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