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一三六


  她這時病已沉重,仗著從小練武,根基堅實,終放強支撐,她縱馬往東,在大漠中行了十多日,這天離天山雙鷹所居的玉旺崑還有四五日路程,身體已是衰弱不堪,當晚在一個沙丘旁張開了小帳篷休息。睡到半夜,忽聽遠處有緩緩的馬蹄聲,三人騎馬從東面過來,走到沙坵的側旁,三人下馬休息。他們在黑暗之中一時沒瞧見霍青桐的帳篷,見沙坵旁有些青草,就縱馬咬嚼,三人談起話來。霍青桐聽他們談的是漢語,當時迷迷糊糊的也不在意,朦朧中忽聽一人說道:「這翠羽黃衫害得咱們好苦!」霍青桐心中一震,忙用心傾聽,只聽另一人怒罵:「這賊婆娘,老子抓到她不抽她的筋、剝她的皮,老子十八代祖宗都不姓顧。」原來這三人就是關東三魔,他們追到大漠之中,只道霍青桐帶領維人在西面與清軍交兵,所以一路趕來,不意這時和她只隔一個小小沙坵。

  當日陳家洛趕來回部報信,連日軍務倥傯,霍青桐又故意避開不和他談話,所以關東三魔尋仇之事竟沒機會提及。霍青桐聽見這三人竟是衝著自己而來,很是奇怪,還以為是兆惠手下的殘兵敗將,再聽下去,卻又不對。只聽見一個人道:「閻六弟這樣好的功夫,我就不信一個娘們能害死他,這婆娘一定是用詭計。」另一人道:「那當然啦。所以我說老二老四,咱們這次可千萬別莽撞。」霍青桐恍然大悟,原來是關東六魔一派的人到了。

  她仔細尋思,在這大漠上,一望數十里,自己又在病中,無論如何躲不開只好,見機行事,用計脫身。又聽一人說道:「咱們帶的水越來越少啦,最多只能支持五六日,此去只怕七八日行程中都找不到水,打明兒起大家再要少喝。」霍青桐心想:「我不如自己迎上去,想法兒領他們去見師父。」

  第二日清晨,關東三魔睜開眼,見了霍青桐的帳篷,很有點訝異。霍青桐這時已把黃衫脫去,換了一件紅白相間的花衫,頭上的翠羽也拔了下來,她把寶劍衣服等一股腦兒包在包裹中,空手走出帳來。滕一雷見她一個單身女子,孤身在這大大漠中行走,很是懷疑,說道:「姑娘,你有水麼?分一點給我們。」說著拿出一錠銀子來。霍青桐搖搖頭,表示不懂他的漢語,哈合台用維語照樣說了一遍,霍青桐用維語道:「我的水不能分,翠羽黃衫派我送一封緊要的信,現在趕去回報,坐騎喝少了水跑不快。」她一面說一面上馬。哈合台搶上去拉住馬的轡頭道:「翠羽黃衫在哪裏?」霍青桐道:「你們問她幹麼?」哈合台道:「我們是她朋友,有要緊事找她。」霍青桐嘴一扁道:「當面扯謊!翠羽黃衫在玉旺崑,你們卻向西南去,別騙人啦!」一抖韁繩要走。哈合台拉住轡頭不放,說道:「我們不認識路,你帶我們走罷!」他翻身上馬,對滕顧二人道:「她是到那賊婆娘那裏去的。」

  關東三魔見霍青桐一臉病容,憔悴不堪,那像是身有武功之人,所以毫不懷疑,三人欺她不懂漢語,跟在她身後嘰嘰咕咕的商量,決定將到玉旺崑時先把她殺了,然後去找翠羽黃衫。顧金標見她雖然面色憔悴,但風致楚楚,秀麗無倫,不覺起了色心。霍青桐見他不住用眼瞟來,色迷迷的不懷好意,心想他們雖然不認得自己,但形勢也極為危險,把他們引到師父那裏的計策是行不通了,於是撕下身上一塊紅布,縛在一頭巨鷹腳上,拿出一塊羊肉來給鷹吃了,把鷹往空中一丟,那鷹振翼飛入空際。滕一雷起了疑心,問道:「你幹甚麼?」霍青桐搖搖頭。

  滕一雷道:「老四,你問她。」哈合台用維話詢問。霍青桐道:「這裏過去七八天的路程中都沒水泉子,你們水帶得這麼少,怎麼夠喝?把鷹放了,讓牠們自己去找水喝罷。」說著又把另一頭鷹放了。哈合台道:「兩頭鷹喝得了多少水?」霍青桐道:「渴起上來時,一滴水也能救命,再過幾天你們便知道啦。」到玉旺崑這時其實只有四天的路程,霍青桐怕他們傷了自己,所以故意把道路說得長些。哈合台喃喃咒罵:「在我們蒙古,就算有沙漠,那裏有七八天的路程上找不到水的。真是鬼地方!」

  這天晚上在沙漠上過宿,霍青桐在烈火旁見顧金標不住眼溜她,心裏暗暗吃驚,走進自己的單人篷帳後,拔出劍來,靠在帳門口,不敢就睡,等到二更時分,果然聽到有輕輕的腳步聲慢慢走近。她心中劇跳,冷汗直冒出來,心想:「數萬清兵都滅了,可別在這三人手中遭到報應。」只忽身上一寒,一陣冷風從帳外吹進,原來帳門的布帶已被顧金標扭斷,走進帳來。他向前一按,心想這樣一個病得半死的女子,還有甚麼抵抗的力氣,只怕她叫喊起來被老大老四聽見了不雅,所以一上來就想按霍青桐的嘴,哪知毯子中空空的竟沒有人,正想伸手到邊上去摸,脖子上一涼,一件鋒利的兵刃抵住了項頸。霍青桐用漢語喝道:「你動一動,我就刺!」顧金標空有一身武藝,要害被人制住,哪敢動彈?霍青桐道:「伏在地下!」顧金標依言伏下。霍青桐把劍尖抵住他的背心,坐在地上,兩人僵在那裏,誰也不敢動彈。霍青桐心想:如殺了這壞蛋,那兩人一定不肯甘休,只好挨到師父來救再說。

  等了一個更次,滕一雷半夜醒來,發覺顧金標不見了,跳了起來,叫道:「老二,老二!」霍青桐低喝:「快答應,你說在這裏。」顧金標依言,叫道:「老大,我在這裏啊!」滕一雷笑罵:「這風流的賊脾氣總是不改,你倒會享福。」

  第二天清晨,霍青桐挨到滕一雷和哈合台在帳外不住催促,才放顧金標出去。哈合台怨道:「老二,咱們是來報仇,可不是來胡鬧。」顧金標恨得牙癢癢地有苦無處說,如把這件倒楣事說出來,那可是終身之羞,他打定了主意,今晚一定要遂了自己心願,再把這賊婆一叉戳死。

  到得晚上,顧金標暗暗咬牙,這次有了準備,拔出獵虎叉拿在右手,左手拿了火摺,闖進帳篷,心想就算這女子會武藝,三招兩式,還不手到擒來,虎叉不晃動,護住門面,火光下見霍青桐縮在帳篷角裏,心中大喜,撲了上去,突覺腳上一緊,暗叫不好,待要反躍出帳,雙腳已被霍青桐佈置在地下繩圈套住。他彎腰想去奪繩,被霍青桐用力一拉,站立不穩,仰天跌倒,只聽見霍青桐喝道:「別動!」長劍劍尖已點在小腹之上。

  霍青桐心想:「如果像昨晚那樣僵持一夜,我身子支持不住了,但又不能只斃他一人,必須三賊一齊廢了!」低聲道:「叫你那老大進來!」顧金標慣走江湖,已知她的用意,不上她的當,沉默不語。霍青桐手上一用勁,劍尖透進衣裏,劃破了一層皮。顧金標知道小腹中劍最為受罪,好是好不了,可是一時又不得死,總要挨上三四天才能斃命,不敢再強,低聲道:「他不肯來的。」霍青桐低喝:「只要你漏一點風聲,馬上叫你見閻世章去!」顧金標一獃,大吃一驚:「難道你這賊婆娘就是翠羽黃?」只得叫道:「老大,你來,快來啊!」霍青桐道:「你笑!」顧金標皺著眉頭,哈哈的乾笑幾聲。霍青桐道:「笑得快活些!」顧金標肚裏暗暗咒罵:「你奶奶雄,還快活得出?」可是劍尖已經嵌在肉裏,只得放大聲音勉強一陣傻笑,中夜聽來,直如梟鳴。

  滕一雷和哈合台早已被吵醒。滕一雷罵道:「老二別快活啦,養點氣力罷。」他是關東六魔之長,最工心計,平素儼然是君子模樣,所以五個盟弟都肯服他,霍青桐見他不來,低聲道:「叫你老四來!」顧金標又叫了幾聲,哈合台比較正派,對顧金標這種行徑本已不滿,因為他是盟兄,不好怎麼說他,這時只裝沒聽見。霍青桐暗暗切齒:「我如脫此難,不把這三個奸賊殺了,難解今日之羞。」她右手持劍,左手把繩子在顧金標身上繞來繞去,縛了個結結實實,這才放心,但倚在帳邊,不敢睡著。

  挨到天明,顧金標居然橫了心呼呼大睡,霍青桐舉起馬鞭,對他沒頭沒腦的抽了一頓,劍尖對準他心口,喝道:「哼一聲就宰了你!」顧金標滿臉是血,只得苦捱。霍青桐心想:「這事雖已鬧穿,但殺了他大禍馬上臨頭,不如讓他多活一時,預計師父今日下午就可來迎。」於是取出手帕,輕輕替顧金標把臉上血跡擦去,笑道:「這才知道你是真心。」顧金標愕然不解,不知她又使甚麼花樣。霍青桐道:「咱們維人有這規矩,前頭兩晚一定不能讓野男子近身,而且要使野男子身上見血。現在好啦,今晚你來罷。」嫣然一笑,說道:「可別讓他們知道。」顧金標將信將疑,霍青桐解去了他身上繩索,把他推出帳去。

  滕一雷見他一臉血斑,大起疑心,說道:「老二,這婆娘是甚麼路數?可別著了人家道兒。」顧金標心想,霍青桐雖在病中,仍有勁力將他拉倒,她身上帶劍,不但會說漢語,並且知道閻世章的事,絕非普通維人姑娘,對滕一雷一霎眼睛,道:「咱們擒住她。」兩人慢慢走向她身邊。

  霍青桐放走顧金標後,目不轉瞬的注意著他,見他與滕一雷行動有異,突然奔向馬旁,長劍一晃,已把顧金標與哈合台馬背上盛水的革囊刺破,接著一劍把滕一雷馬背上最大的水囊割了下來,搶在手中,一躍上馬。滕一雷等三人獃了一獃,只見兩皮袋水流了一地,登時被黃沙吸乾,在大漠之中,這兩袋水比兩袋珠寶更加珍貴,三人又氣又急,各挺兵刃上來廝拚。

  霍青桐伏在馬背上不住喘氣咳嗽,叫道:「你們過來我又是一劍!」她把劍尖指住最後一隻水囊,關東三魔果然停步不動。霍青桐咳了一陣,說道:「我好意領你們到翠羽黃衫那裏,你們卻來欺侮我。這裏到有水的地方還有六天路程,你們不放過我,我就刺破這水囊,大家在沙漠中乾死。」關東三魔面面相覷,做聲不得,暗罵她這一招果然毒辣,滕一雷心想:「暫且答應,等挨過了大沙漠再擺佈她。」於是說道:「咱們不難為你,大家走罷。」霍青桐道:「你們在前面走!」於是三個男人在前,一個女人在後,在大漠上前進。

  走到中午,烈日當空,四個人都唇焦舌乾,霍青桐只覺眼前金星直冒,神智糢糊,心想:「難道今日我畢命於此?」只聽見哈合台道:「喂,給點水喝!」霍青桐打起精神,說道:「把碗放在地下。」哈合台依言把碗放在沙上。霍青桐又道:「你們三人退開一百步。」顧金標有些遲疑。霍青桐道:「不退開我就不給水。」顧金標喃喃咒罵,三人終於退開,霍青桐躍馬上前,拔去囊上塞子,注了大半碗水在碗裏,說著:「喝罷!」自己催馬走開,三人奔上來,你一口我一口,把水喝得點滴不剩。

  四個人上馬又行,過了兩個多時辰,道旁忽然出現一叢青草,滕一雷眼睛一亮。說道:「前面必定有水!」霍青桐暗暗心驚,苦思下一步方略,但頭痛欲裂,用不來心思,突然長空一聲鷹唳,黑影一閃動,一隻巨鷹直撲下來。霍青桐大喜,伸出左臂,那鷹斂翼停在她肩頭,只見鷹腿上縛了一塊黑布,知道師父馬上就到。滕一雷甚是機靈,心知其中必有古怪,手一揚,一枝袖箭向她右腕打來,滿擬打落她手中長劍,再來搶奪水囊。霍青桐揮劍擊去袖箭,一提馬韁,向前飛馳。關東三魔大聲吆喝,隨後追來。馳出十餘里,霍青桐手腳酸軟,再也支持不住,被馬一顛,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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