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一三五


  原來這時李沅芷已查知衛春華趕來報知張召重殺害師兄馬真的事,群雄邀齊余魚同,同赴回部。她想余魚同既走,自己也不必去理會滕一雷等人了,於是隨後跟去。關東三魔找不到霍青桐,以為她必回到回部去,也連日連夜向西趕來,在甘肅境內又被李沅芷撞見。滕一雷見李沅芷,怔了一怔,待細看時,她早已躲過。

  第二天關東三魔用過早飯,正要上道,忽然外面進來了十多人,有的肩挑,有的扛抬,說滕爺要的東西送來了。滕一雷一看,只見送來的是大批雞鴨蔬菜、雞蛋鴨蛋,還有一頭殺翻了的牛與一口豬。

  滕一雷喝問:「這些東西幹麼?」抬豬捉雞的人道:「這裏一位姓滕的客官叫我們送來的。」店夥道:「就是這位客官姓滕。」送物的人紛紛放下物事,準備收錢,顧金標怒道:「胡說八道,誰要這許多東西來著?」正吵嚷間,忽然外面一陣諠譁,抬進了三口棺材來,還有一名仵作,帶了紙筋石灰等收殮屍體之物,說道:「過世的人在哪裏?」掌櫃的出來罵道:「你見了鬼啦,抬棺材來幹麼?」仵作道:「店裏不是死了人麼?」掌櫃劈面一記巴掌打去,仵作一躲,說道:「這裏不是明明死了三個人?一個姓滕,一個姓顧,還有一個蒙古人姓哈。」顧金標怒火上衝,搶上一步,反手一掌。打在那仵作的腮幫子上。那仵作那裏抵受得住武功精湛的顧金標這一掌,半邊臉登時腫了起來,吐出滿口鮮血,還帶出了三枚大牙。他只覺滿眼金星,險險暈了過去。忽然外面鼓樂吹打,奏起喪樂,一個小廝捧了一副輓聯進來。

  滕一雷雖然滿懷怒氣,但已知是敵人搗鬼,哈哈一笑,展開輓聯,見上聯寫道:「草包三隻歸陰世」,下聯是「關東六魔聚黃泉」,上聯小字寫道:「一雷、金標、合台三兄千古」,下聯寫道:「盟弟焦文期、閻世魁、閻世章敬挽」,一塊橫額題著四字:「多行不義」。哈合台把輓聯扯得粉碎,抓住那小廝胸口問道:「誰叫你送來的?」那小廝嚇得要哭出來說道:「是一位青年公子,他給了我一串錢,說他有三位朋友死在這客店裏,要我送這副對來弔喪。」

  哈合台知道他是受人之愚,把他一摔,那小廝仰天直摜出去,放聲大哭。滕一雷再問各人,都說是一位青年公子叫他們來的。滕一雷抄起銅人,說道:「快追!」三人闖出店去,四下搜索,哪裏有敵人的蹤影,李沅芷早已去得遠了。滕一雷道:「咱們向前追,抓住了那丫頭把她細細剮了。」他們還只道是霍青桐搗的鬼,這一下苦了抬棺材,扛著羊的那些人,等了半天也不見滕一雷回來,只得自認晦氣,把東西抬了回去。

  滕一雷等三人怒氣勃勃,拚命趕路。這天到了涼州,三人在「西來客店」中息下,到得半夜,客店後面忽然起火,三人跳起來去察看,滕一雷見燒去的只是一堆柴草,似乎是有人故意縱火,他是江湖大行家,猛然醒悟,說道:「老二、老四,快回房。」三人趕回房內,果然三個包裹已經不見,原本放包裹的地方卻放著三串燒給死人的紙錢,滕一雷一躍上房,四下並無人影。顧金標拍案大罵:「有種就正大光明見個輸贏,這樣偷雞摸狗算他媽的甚麼好漢?」滕一雷道:「這一來咱們明天房飯錢也付不出啦!」

  顧金標怒道:「咱們快想法兒除了這賤貨,好早日出了心中這口惡氣。」滕一雷道:「不錯,老二、老四,你們想怎麼辦?」這三人武藝雖好,頭腦卻不靈便,想了半天,只想出一條計策,那就是晚上大家不脫衣服,三人輪流守夜,一見敵人蹤影,立即跳出去廝殺,滕一雷明知這辦法並不高明,可是三個臭皮匠無論如何變不成一個諸葛亮,也只索罷了。哈合台道:「明兒的房飯錢怎麼辦?現在出去弄點呢,還是明兒一早撒腿就跑?」

  顧金標道:「反正以後還得用,我出去拿點罷。」他飛身上房,四下一望,看準了一家最高大的樓房,躍進去想不論偷搶,弄到幾百兩銀子好走路。他見一間房裏有燈火透出來,伏身下去察看,忽然身後嗆嗆一聲響亮,一疊瓦片拋在地下跌得粉碎,有人大叫:「捉飛賊啊,捉飛賊啊!」顧金標嚇了一跳,但他自恃武藝高強,並不理會,跳進房去,原來是幾個傭僕正在賭錢,桌上放了幾百文銅錢,見他進來,嚇得大叫起來。

  顧金標正想退出,外面梆子急敲,火把明亮,十多人持刀拿棍趕來,忙破窗而出,躍上屋頂,只聽見嗖的一聲,腦後生風,他回手一叉,把擲來的一塊石子砸飛,其快如風,搶到發暗器的處所,人剛撲到,迎面一劍刺來。微光下只見那人身穿黑衣,身手矯健,顧金標連日受氣,可是始終找不到敵人,這時那裏再肯放過,刷刷刷三叉,盡往敵人要害刺去。那人劍法精奇,但料不到顧金標鋼叉招術如此迅捷,拆了數招,虛晃一劍,回身就走。顧金標持叉趕去,見那人回手一揚,一陣嗤嗤破空之聲,他嚇了一跳,一個觔斗翻下屋頂,這才躲開了李沅芷的芙蓉金針。下面眾人齊聲吶喊,顧金標鋼叉一揮,眾人刀棍紛紛脫手。他再上屋追尋時,那裏還有敵人的影子。

  顧金標回到客店,滕哈二人見他面色有異,空手而歸,忙問原委,顧金標把與敵人交手的事說了,哈合台連連嘆氣:「早知道我就和你同去,兩個人總截得住他。」滕一雷道:「還說甚麼,咱們快走罷,別等天明不好看。」三人剛結束定當,忽然有人拍門,三人相望了一眼,哈合台去開門,進來的原來是店中掌櫃,他手中拿了燭台,說道:「小店本錢微薄,請客們結了房飯錢再走。」原來他在夢中給人推醒,告訴他這三人沒錢付賬,要溜之大吉。他披衣坐起,推醒他的人已不知去向,忙來拍門,果見滕一雷等要走。顧金標發了橫,說道:「老子沒錢使啦。櫃上先借一百兩銀子再說!」鋼叉噹啷啷一抖,迫著掌櫃的去拿銀子。掌櫃苦著臉轉身出去,忽然外面喊聲大作,一群人大叫:「別讓飛賊跑了!」

  從大門中望出去,只見外面燈籠火把齊明,人聲諠譁,總有百十來人,一疊聲的大叫:「捉飛賊啊!」滕一雷銅人一擺,叫道:「上屋!」顧金標扭斷了櫃台上的鎖,抓了一把碎銀子放在袋裏,三人上屋而去,那些公差鄉丁那敢來追,而且也沒上屋的本事。關東三魔跑了七八里路,這才放下腳步,心想掌櫃半夜裏來要賬,這許多人來捕拿,一定也是對頭搗的鬼。顧金標和李沅芷當面交過手,見他是一個漢人少年,並不是維族女子,以為敵人另有幫手,更加不敢托大,三人每晚真的輪流守夜。

  這天快到嘉峪關,滕一雷道:「此去是敵人的地界,咱們可要特別小心。」後半夜是哈合台輪值,他正感到有點迷迷糊糊,忽聽屋子後面有兩塊小石子投在地上,他知道夜行人「投石問路」探聽動靜,忙悄悄推開窗子,掩到後面去想生擒敵人。那知等了好一陣,始終不見有人跳下房來,前面顧金標卻大叫起來。哈合台一驚:「糟啦,又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忙奔回去,只見滕顧兩人手中拿了燭台,逃出房外,情形十分狼狽。

  哈合台拿燭台往窗口一照,吃了一驚,屋裏地上、炕上、桌上都是青蛇與癩蝦蟆,到處亂蹦亂跳,窗口有兩個竹簍,顯然是敵人用竹簍盛了來開玩笑的。滕一雷罵道:「也真難為這臭丫頭,捉了這許多醜傢伙來。」原來李沅芷因余魚同對她無情,心中萬分氣苦,這種事用強不行,軟求也不行,滿腔怨怒,無處出氣,都發洩在關東三魔身上,所以一路上想出各種刁鑽古怪的門道來和他們為難。這些青蛇與蝦蟆是她花錢叫頑童們捉的。關東三魔那裏知道,他們受到這種種麻煩,原來都是為了那個醜臉秀才不肯愛這位將軍小姐。幾次三番的一鬧,關東三魔晚上不敢再住客店,盡往古廟農家借宿。李沅芷和顧金標交了手,知道自己武功與他們差得太遠,也不敢明目張膽的招惹。就這樣,四人前前後後的一起來到回部。

  眾人聽李沅芷簡略的一說,又是好笑又是吃驚,都為霍青桐擔心。陳家洛道:「事不宜遲,我馬上尋她去。」徐天宏道:「關東三魔不可輕敵,咱們得多去幾個人。總舵主先去,李姑娘和他們最熟,第二撥接應,唔,你一個人去不大好,請十四弟同去,我們夫妻第三撥接應。四哥四嫂和其餘各位在這裏守著張召重。」陳家洛道:「好!」上馬欲行,駱冰把白馬牽了過來,香香公主騎了紅馬奔來,笑道:「走罷!」兩人並轡而去。不久余魚同與李沅芷、徐天宏和周綺先後都離開大營向東北方追去。

  文泰來正要回營,忽見帳篷角上人影一閃,喝問:「是誰?」那人早已去遠,文泰來見這人身手異常矯健,不像普通維人戰士,拔步追去,那人在人堆中一鑽就不見了。他追趕不上,退回來時,已有兩名維人戰士向木卓倫稟報,說和爾大被人救去,看守他的四名戰士都被人殺死在地。

  木卓倫吃了一驚,和文泰來同去看視,見四名維人都被人用劍當胸穿過。駱冰眼尖,從帳篷角拔出一柄匕首,匕首上縛著一張紅紙,上寫寫著:「御林軍統帶張召重拜上紅花會陳總舵主和奔雷手文四爺。」文泰來一股怒氣從心中直冒上來,把字條團成一團,力透掌心。衛春華要討來看,文泰來攤開手掌,那字條已成為片片碎紙,隨風如蝴蝶般飛出帳外。木卓倫又是驚奇又是佩服,心想:「上次與他們無塵道長交了手,只道天下英雄盡於此矣,哪知這位文四爺卻也如此了得。」

  文泰來對木卓倫道:「木老英雄,圍困兆惠清兵的事偏勞你了,我們去追張召重那奸賊。」木卓倫點頭稱是。文泰來率領衛春華、章進、駱冰、心硯,五人上馬,在大漠中辨認馬蹄足跡,連夜追索。

  且說霍青桐大勝之後,心中反而感到說不出的寂寞淒涼。那天晚上在帳中思潮起伏,聽帳外維人彈起東不拉,不斷唱著情致纏綿的情歌,更增惆悵,想起父親對自己懷疑,意中人又愛上自己妹子,在這裏留戀,還有甚麼滋味?於是悄悄起來,留了一封信給木卓倫,帶了長劍暗器,以及師父所賜的兩頭巨鷹,上馬向東北而行,她想:「不如去跟著師父,隨他們二老在大漠中四處飄泊,這個身體,就在茫茫黃沙中埋葬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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