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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兆惠喝道:「把信拿上來!」那親兵吃了一驚,一個踉蹌,險險跌倒。香香公主把信放在他手裏,微微一笑,那親兵漠然相視。香香公主向兆惠一指,輕輕推他一下。那親兵這才把信放到兆惠案上。兆惠見他如此神魂顛倒,心中大怒,喝道:「拉出去砍了!」幾名軍士擁上來,把那親兵拉到帳外,接著一顆血肉模糊的首級托在盤中,獻了上來。

  兆惠喝道:「把首級示眾!」士兵正要拿下,香香公主見他如此殘暴不仁,想到那親兵為她而死,很是難受,從軍士手上把盤子接了過來,望著親兵的頭,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下。帳下諸將見了香香公主,本已心神俱醉,這時都願為她粉身碎骨,許多將軍心想:「只要我的首級能給她一哭,雖死何憾?」兆惠見諸將神情浮動,正要斥罵,那把親兵斬首的軍士見她愈哭愈哀,不禁心碎,叫道:「我殺錯了,你別哭啦!」拔出佩刀,在頭頸上一勒,倒地而死。

  香香公主更是難過。陳家洛心想:「這孩子哭個不了,那裏是使者的樣子。」伸手輕輕扶住,低聲慰撫。兆惠素性殘忍陰鷙,但被她一哭,心腸竟也軟了,對左右道:「把這兩人好好葬了。」打開回信一看,見了那八個大字,「哼」了一聲,道:「好,後天決戰,你們回去罷!」坐在他身旁的軍官忽道:「兆大人,皇上要的只怕就是這個女子。」

  這句話說得極輕,但練武之人耳朵異常靈敏,陳家洛本來全心在香香公主身上,對帳中諸將視若無睹,聽得這話,猛一抬頭,只見坐在兆惠身旁的竟是大對頭張召重。這時張召重也認出了陳家洛,見他穿了維人服裝,更是訝異。兩人四目相視,誰都想不到對方竟會在這地方出現。陳家洛牽了香香公主的手,轉身而出,張召重忽地從座上躍起,不等落地,掌風已擊到陳家洛身後。

  陳家洛左手攬住香香公主的腰,右手反擊一掌,腳下毫不停留,搶出帳去。張召重身法奇快,直追出來。眾將對香香公主都有好感,心想大將軍已說過讓他們回去,何以這御林軍官要加攔阻,所以並未出手相助,陳家洛攬著香香公主,奔向自己坐騎,只竄出兩步,張召重已繞到前面,冷笑一聲道:「陳總舵主,幸會幸會!」陳家洛暗暗心驚,懷中掏出六粒圍棋,使用「滿天花雨」手法,向張召重上中下三路六個穴道打去,同時對香香公主道:「我纏住這人,你快上馬逃走!」香香公主道:「我不,等你打倒他,咱們一起走。」陳家洛那裏有時間對她說明這個人武功比自己高強,明知圍棋子打張召重不中,乘他躲避閃讓,抱起香香公主,放上紅馬鞍子。

  張召重雙手各接住兩粒棋子,腳下一躍,向陳家洛撲來,這一招既避暗器,又追敵人,守中帶攻,不讓對方有毫絲緩手機會,實在厲害不過,陳家洛不敢戀戰,身子一挫,鑽到了白馬腹底。張召重一掌堪堪擊到馬臀,倏地勁力一收,改擊為按,單掌按住馬身,人未落地,一腳向陳家洛踢去。

  陳家洛處身馬底,轉身不便,張召重這一腳又來如閃電,人急智生,忽地伸手在馬腹上一舉,把馬的後身舉了起來,那白馬吃了一驚,雙腿向後倒踢。張召重單掌使勁,倏地躍出丈餘,這時陳家洛已翻身上馬,對香香公主道:「快走!」香香公主一提韁,正要縱馬,那知張召重又已躍上,飛身向香香公主撲去。陳家洛大驚,雙腳在馬蹬上一用力,和身縱起,向張召重當頭碰去,兩人在空中眼見就要撞倒,陳家洛知道自己功力不如對方,這一碰必定吃虧,堪堪碰到,右手已拔出霍青桐所贈的短劍,一劍刺了過去。張召重見陳家洛形同拚命,倒也不敢硬碰,已勾住他握劍的手腕,兩人一齊落在地下。張召重右手隨手一掌,陳家洛施展師門絕藝「反腕勾鎖」,左手一晃,已拿住他的右掌,兩人在地上糾纏,短兵肉搏,誰都不敢放手。

  這時兆惠已下令捕拿,眾將擁出帳來,忽倫四兄弟心想:「我們到他們那裏,他們客氣相待,怎麼過來,怎麼我們這樣沒義氣。」他們對陳家洛俱都景仰佩服,見他危險,四人一樣心思,也不商量,奔了上來,陳家洛和張召重各運內力相拚,不時勢均力敵,但時間一長,陳家洛已漸不支,忽見忽倫四兄弟奔上來,心道:「罷了,罷了,這次糟啦。」那知忽倫四兄弟齊把張召重按住,叫道:「你快走。」

  張召重武功雖高,但他與陳家洛僵持著,不敢有絲毫鬆懈,四人按來,他既無招架之力,又無迴避之地,被他們數千斤之力壓住,動彈不得,手一鬆,陳家洛跳了起來,說道:「這時殺你,不是大丈夫行徑,再饒你一次!」說罷收劍上馬,張召重眼睜睜望著兩人並轡而去。

  兩人馬匹腳程奇快,倏忽已衝過大軍哨崗,等兆惠集兵來追,兩人早已去得遠了。陳家洛經過剛才這陣劇戰,倦乏異常,奔馳一陣,漸漸有點支撐不住,香香公主見他困怠,又見他右腕被捏得青一塊紫一塊,心生憐惜,說道:「他們追不上啦,你下馬休息一會罷。」陳家洛用力過度,眼見已脫危險,跨下馬來,仰臥在地上喘息一陣。香香公主從皮囊中倒出一些羊乳,給他在手腕上塗抹。兩人休息一會,正要上馬,忽聽後面蹄聲急促,喊聲大振,數十騎急馳追來。

  陳家洛與香香公主不及收拾皮囊,一躍上馬,向前狂奔,後面追軍嗖嗖的放箭,陳家洛在後面給擋箭,因為注意了箭的來路,奔馳更慢,正感心力交瘁,忽然前面塵土飛揚,又有一彪軍馬衝來。

  陳家洛暗暗叫苦,雙腿一夾,那白馬如箭離弦,飛馳出去,搶過香香公主身邊。陳家洛叫道:「跟著我衝!」白馬向前飛奔,跑了一段路,只見前面只七八乘馬,心中一喜,勒定馬等香香公主馳來。等她奔到,對面各騎也已馳近。陳家洛取出點穴珠索,忽然對面當先一人翻鞍下馬,大叫:「總舵主,是你麼?」滾滾沙塵中只見雙斧閃耀,那人身矮背駝,陳家洛這一下喜出望外,叫道:「章十哥,快來!」語聲未畢,後面清兵羽弩箭已嗖嗖射到。

  章進一躍上馬,陳家洛叫道:「有敵兵追我,你給我抵擋一陣。」章進叫道:「好極了!」拍馬而來,剛馳到陳家洛身邊,對面一人縱馬如飛,倏忽搶在章進面前,轉瞬殺入清兵隊裏。那人生龍活虎般勇不可當,不是九命錦豹子衛春華是誰?陳家洛更覺詫異,只見文泰來、駱冰、徐天宏、周綺四人飛騎而來,經過他身旁時大呼一聲:「總舵主你好!」就衝向清兵,隨後心硯奔到,躍身下馬,向陳家洛叩下頭去,站起來喜孜孜的道:「少爺,我們來啦。」陳家洛問:「怎麼衛九哥也來了?」心硯未及回答,又有一人掠過身旁衝入敵人隊伍,陳家洛見那人灰衣蒙面,光頭僧袍,手持金笛,叫道:「十四弟麼?」余魚同遙遙答應:「總舵主你好!」

  待余魚同衝到,文泰來等已把追騎的先頭部隊殺散,但見後面塵頭大起,又有大軍趕來。眾人馳回,奔到陳家洛身邊,文泰來道:「咱們向那裏退?」陳家洛見追兵萬馬奔騰,聲勢極盛,心想:「維人大軍是在西邊,我們如向西退,追兵跟到,他們猝不及防,只怕要受損折。」叫道:「咱們向南!」手一指,十騎馬向南奔去。

  馳出里許,追兵也掉頭趕來。眾人不意相遇,都欣喜異常,雖然後有追兵,也不以為意。他們所乘都是好馬,和追兵越離越遠,但大漠上一望無際,毫沒隱蔽,距離雖遠,仍舊在視線之中。陳家洛見兆惠點了大軍追趕他們兩人,覺得他未免小題大做,正暗笑他如此沒見識,那裏能做大將,猛然想起張召重對兆惠輕輕的說了一句話:「皇上要的只怕就是這個女子。」正在琢磨這句話的意思,忽然追兵又有一隊從南包抄上來,眾人大驚,立刻勒住了馬。

  徐天宏道:「咱們快做掩蔽,守到夜裏再走。」陳家洛道:「不錯,在這大漠上白天走不了。」眾人跳下馬來,有的用兵刃,有的用手,在沙上挖了個大坑,駱冰對香香公主道:「妹妹,你先躲進去。」香香公主不懂漢語,微微一笑,卻沒有動。

  這時清兵大集,弩箭如飛蝗般射來,駱冰抱住香香公主,首先跳進坑裏,眾人也先後跳入。文泰來、章進、徐天宏、余魚同四人這次到回部來,身上都帶著弓箭,彎弓搭箭,登時射倒了十幾名官兵。文、徐、余三人箭無虛發,章進在弓箭上卻不擅長,連射七八箭沒一箭射中,怒火衝天,拋下弓箭,提了雙斧要上去廝殺,被周綺一把抓住,罵道:「你要送死麼?」駱冰見周綺居然已能審察敵我情勢,不再一味蠻打,想是徐天宏陶冶之功,不由得「嗤」的一笑。周綺橫了她一眼道:「我說得不對麼?」駱冰笑道:「很是,很是。」

  衛春華撿起章進拋下的弓箭,連珠箭射倒六名清兵,心硯連連拍手,大讚:「好箭法!」吶喊聲中,一隊清兵衝到坑前,文泰來「嗖」的一聲,把領隊的把總對胸穿過,眾兵見這一箭如此手勁,嚇得魂飛魄散,轉頭就跑。

  頭一仗殺退了追兵,但一眼望去,四面八方密密層層的圍滿了人馬,弩箭落雨般飛來,章進舞動雙斧,拼命格打。徐天宏道:「坑已夠深啦,快向旁邊挖。」沙漠上面是浮沙,挖下七八尺後出現堅土,陳家洛、駱冰、周綺、心硯與香香公主一齊動手,向旁挖掘,把沙土掏出來堆在坑邊,築成了擋箭的短牆。這時眾人才喘了一口氣,眼見敵兵弩箭已傷他們不得,靜待夜間突圍,清兵兩次衝鋒,都被文泰來等射了回去,章進對心硯道:「我護著你,上去撿弓箭。」舞動雙斧,躍上坑來。心硯跟著跳出,在射死的清兵身旁撿了七八張弓,捧了一大綑箭來。

  這時陳家洛才給香香公主與眾人引見,大家聽說她是霍青桐的妹妹,而且又是如此絕世美艷,都對她十分好感,只是言語不通,無法交談。駱冰尤其喜歡她,竟在槍林箭雨中教她說漢語。香香公主聰明異常,到天色漸漸黑時已學會了幾十句普通用語。

  陳家洛休息良久,慢慢恢復了疲勞,心想:張召重這人武功實在高強,我只和他相持這一會,現在仍是雙手酸軟,開不得弓。於是坐了起來,問道:「衛九哥你怎麼也來了回都?十二哥呢?」衛春華從坑邊躍下,說道:「總舵主你精神好些了罷?現在我來稟告好麼?」陳家洛道:「好,你說罷。」他提高了聲音,說道:「四哥、十弟、十四弟、心硯,你們在上面看著敵兵動靜,咱們等到半夜裏再突圍。」文泰來等在上面答應。

  衛春華道:「我和十二弟奉命到北京打探朝廷動靜,一時也沒見到甚麼。第三天上,在街頭忽然見張召重那奸賊和他師兄馬真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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