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一二四


  忽倫大虎定了一定神,狂吼一聲,也撲上來廝拚。眾維人見狀大驚,紛紛搶上來救援,混亂中只見兩個人影從眾人頭頂一躍而過,人群中卻不見了陳家洛與霍青桐兩人。忽倫四兄弟突然失卻了敵人楞當地。只聽見人圈外一個女子聲音大叫:「大家退下。」眾維人素來聽霍青桐號令,齊齊退開。陳家洛緩步上前,笑道:「我早就說過,要你們四人一齊上。現在來罷。」大虎怒極,一拳當頭打來,陳家洛身一晃,已繞到三虎背後,雙手「閉窗推月」,在他背上猛力一推,三虎一個踉蹌,險險撞在二虎身上。四虎左臂一個反手肘向陳家洛太陽穴上撞來。陳家洛一矮身,從他脅下鑽過,隨手在他臂窩裏掏了兩把。四虎受癢,身子縮成一團,亂顫亂動,呵呵大笑起來。

  眾人見這麼一個粗蠻大漢居然和少女般嫵媚怕癢,憨態可掬,俱都哄笑。香香公主叫道:「喂,你再呵他。」陳家洛依言,笑著縱過去,又在他腰裏搔了幾下,四虎笑得蹲在地下,雙拳亂舞,那裏打他得著。霍青桐驚叫:「小心後面!」陳家洛已覺到背後有拳風來襲,倏地縱身,躍起丈餘,二虎一拳打了個空。四虎回身也是當胸一拳猛擊過去,這一拳正好打在二虎拳上,兩人一震,各自退出三步,連連怒吼,轉身來捉。

  陳家洛展開「八卦遊身掌」身法,在四人中間如穿花蝴蝶般往來遊走,一味滑鬥,八個鐵槌般的拳頭如雨點般往他身上猛擊,但始終沒碰到半點。眾人起初覺得陳家洛趨避之間,常常間不容髮,危急萬分,但時候一長,都看出來這四個巨人一定奈何他不得。惡鬥中只聽見「嗤」的一聲,二虎的褂子被撕下了一大片,眾人又是一陣轟笑。那使者叫道:「住手,不必打啦!」忽倫四兄弟打發了性,那裏止得住,大虎呼哨一聲,倏然躍起,如一隻猛鷹般向陳家洛撲了過來,同時二虎、三虎、四虎齊齊站到陳家洛身後,張開六條手臂,堵截他退避的後路。這是他們四兄弟獵獸時常用之法,這時見久戰陳家洛不下,就用起這條路子來。眾維人一見大驚,許多女孩子齊聲尖叫。

  陳家洛見大虎撲來,正想後退,火光下只見三個巨大的影子映在地下,張開手臂,猶如鬼魅噬人一般。他身子一矮,不再退避,待大虎撲到,左臂快如閃電,突然長起,在大虎左脅下一攔,用力向外一推,大虎在空中被他轉了小半個圈子,這時他右掌也已搭上大虎左腿,黏著一送,一半借勁,一半使力,大虎一個巨大的身軀向前直飛出去,「砰」的一聲,頭下腳上,倒插在一個坑裏。原來這土坑就是他拔起白楊樹所留下的,樹大坑深,泥土一直沒到腰間,雙腳在空中亂踢,那裏掙扎得出。

  忽倫四虎猛吼追來。陳家洛跟他兜了半個圈子,看準方位,突然站住。四虎飛起一腳,當胸踢到,陳家洛搶到右側,右手抓住他褲子,左手抓住他背心,順著他一踢之勢向外一甩,忽倫四虎就如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在空中手足亂舞,嘴裏哇哇怪叫,心裏很害怕,只怕這一下要摔個半死,那知「波」的一聲跌下來,身子軟軟的一彈,忙翻身坐起,原來剛巧壓在那隻死駱駝身上。陳家洛剛才見他手擲大駱駝,所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把他擲到了駱駝身上,陳家洛力氣其實和他相差甚遠,一則四虎身體雖巨,究竟沒駱駝重;二則他一腳踢來用勁極大,借勢推擲,一大半還是利用了他自身的力量。武學中所謂「四兩撥千斤」,就是這個道理。

  陳家洛剛將四虎擲出,二虎三虎已從兩側同時搶到。二虎一低頭,挺起了頭向前猛衝,想一頭把敵人撞倒,三虎則舉起雙臂,朝陳家洛頭頂狠狠的砸下來。陳家洛立定不動,等兩人攻到,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忽然右腳在地上一點,身子如箭離弦,嗖的一聲斜飛而出。他挨到最後一刻方才避開,要使這兩個巨人收勢不及,果然二虎一頭頂中三虎肚子,而三虎雙拳也猛擊二虎背心。只聽得「篷篷」連聲,兩條大漢如寶塔般倒了下來。陳家洛不等他們爬起,縱身過去,乘著兩人頭暈眼花,撈起兩人辮子,牢牢的打了兩個死結,這才長笑一聲,走到香香公主身旁。香香公主樂得眉開眼笑,拍手叫好,眾維人更是齊聲吶喊歡呼。

  四虎爬起身來,忙把大哥從樹坑中拔了出來。二虎三虎不知辮子打結,兩人在地下拚命掙扎,滾作一團,那使者忙去給他們拆解。因為兩人用力拉扯,那結被扯得極緊,使者解了半天方才解開。忽倫四兄弟獃獃的望著陳家洛,心中很是敬服。原來這四人心地忠厚,誠實坦白,見陳家洛一人將他們四兄弟打敗,非但不恨,反而崇拜敬仰,大虎先走上來,伸出大拇指,說道:「你好本事,我大虎服了。」說著拜了下去。二虎等三兄弟也過來拜倒,陳家洛連忙跪下還禮。他見這四人質樸天真,對於剛才這樣戲弄著實有點後悔。五人站起身來,陳家洛極力對他們道歉,四兄弟心中很是高興,忽倫四虎突然奔出去,把那頭死駱駝掮了回來,三虎把他們的四匹坐騎牽到木卓倫面前,說道:「我打死了你們的駱駝,很不好,這四匹馬賠給你們罷。」木卓倫執意不要。

  那使者見這情形,十分尷尬,對忽倫四兄弟喝道:「咱們走罷!」自己先跳上了馬去,他心中仍不服氣,對香香公主道:「你真的敢去?」

  香香公主答道:「好罷,我就到你們軍營去一次。」她走到木卓倫面前,說道:「爹,你寫回信,我給你送去罷。」木卓倫很是躊躇,因按向來規矩,軍政大事總是由男子處理,那裏有叫女子出面道理,但那滿洲使者一再激,非要他這小女兒去不可,不去是失了全族的面子,要她去罷,可實在放心不下,於是向陳家洛招招手。陳家洛走了過來,木卓倫離座相迎,攜了他的手走到帳中,霍青桐與香香公主姊妹隨後跟了進去。

  木卓倫一進營帳,立即抱住了陳家洛,說道:「陳總舵主,那一陣好風把你吹到這裏?」陳家洛道:「我有要事到天山北路來,途中得到了一個消息,所以趕著來見你,想不到竟會遇見你的二小姐。」香香公主聽父親叫他「陳總舵主」,獃了一獃。陳家洛雖與木卓倫講話,但一直注意著她們兩姊妹,見香香公主臉上露出惶惑的神色,忙轉身說道:「有一件事很對你不起,我沒告訴你,我是漢人。」木卓倫接著道:「這位陳總舵主是我族大恩人,咱們的聖經就是他給奪回來的,他救過你姊姊性命,最近又散了兆惠的軍糧,清兵不敢迅速深入,咱們方能調集人馬來抵擋。他對咱們的好處,真是說也說不盡。」陳家洛連聲遜謝。香香公主嫣然一笑,說道:「你不說自己是漢人,原來是不肯提到你對我們的恩惠,那當然不會怪你。」

  木卓倫道:「那滿洲使者這樣驕縱,幸得總舵主折了他一下他的驕氣,他激喀絲麗去做使者,陳總舵主你瞧去得麼?」陳家洛心想:「他們族中的大事,旁人不便代出主意,我只好從旁盡力相助。」於是說道:「我從內地遠來,這裏實在的情形不大清楚,木老英雄如說可去,我就盡力護送。要是覺得不去的好,那麼咱們另想法子回絕他。」香香公主年紀雖小,平時溫柔和順,然是非之際卻剛烈不苟,凜然說道:「爹,你與姊姊天天為了咱們族裏的事操勞,還在戰場上和他們性命相拚,我只恨自己沒用,不能出一點兒力。現在我去做一趟使者,又不是甚麼大事,要是不去的可讓滿洲人取笑咱們。」霍青桐道:「妹妹,我只怕滿洲人要難為你。」香香公主道:「你每次出戰,也總是冒著性命危險,我冒一次險也是應該的。他本事這樣好,我跟他去一點也不怕,姊姊,我真的不怕。」

  霍青桐見妹子對陳家洛這樣一往情深,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對木卓倫道:「爹,那就讓妹妹去罷。」木卓倫道:「好,陳總舵主,那麼我這小女托給你啦。」陳家洛臉上一紅。香香公主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向他溜了一溜。霍青桐卻把頭轉向一邊。

  木卓倫寫了回書,信中只有幾個大字:「抗暴應戰,神必佑我。」陳家洛見八個字辭氣悲壯,連連點頭說好。木卓倫把信交給香香公主,吻吻她的面頰,給她祝福。霍青桐道:「妹妹,真神祐你,願你早去早回。」香香公主點頭稱謝。

  四人走到帳外,木卓倫下令設宴,款待使者和他的隨從,食畢,軍士將香香公主和陳家洛的坐騎牽過來,兩人請使者和忽倫四兄弟上馬,然後翻身躍上坐騎。維人鼓樂手奏起樂曲,歡送賓客。那使者一舉手,一馬當先,絕塵而去,香香公主等跟隨在後。霍青桐望著這七人的背影在大漠夜幕中逐漸消失,心中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木卓倫道:「青兒,你妹妹真是勇敢。」霍青桐點點頭,忽然掩面奔進營帳。

  香香公主和陳家洛跟著使者奔馳半夜,黎明時到了清軍營中。那使者請他們在一座營帳中休息,自行去見兆惠。向兆惠行禮畢,見他身旁坐了一位穿御林軍服色的將軍,向他微微點一點頭,對兆惠道:「稟告大將軍,小將已將戰書送去。那些回子很是橫蠻,不肯投降,還派人送了戰書來。」兆惠「哼」了一聲道:「真是至死不悟。」對身畔的親兵道:「傳令升帳。」

  命令下去,只聽號角齊鳴,鼓聲蓬蓬,各營的總兵、副將、參領、守備,齊在大帳中伺候,兆惠步到帳中,眾軍官躬身施禮。兆惠命在將位左側設一位子,請奉旨到來的御林軍官坐下,再命一千名鐵甲軍親兵手執兵刃,排成兩列,氣象威武異常,然後傳維人使者入見。

  香香公主在前,陳家洛跟在身後,從刀山槍林中走了進來。香香公主臉露微笑,毫無畏懼之色,眾人見維人使者就是昨日陣上所見的一對男女,都感驚異。兆惠本想廣列甲兵,臨之以威,那知刀槍叢中走過來竟是這美貌少女,一時倒獃住了,說不出話來。香香公主向兆惠行了禮,把木卓倫的信取出,雙手呈上去。兆惠的親兵過來接信,走到香香公主跟前,忽然聞到一陣甜甜的幽香,忙低下了頭,不敢直視,正要伸手接信,突然眼前一亮,只見一雙潔白無瑕的纖纖玉手,指如柔蔥,肌若凝脂,燦然瑩光,心頭一陣迷糊,頓時茫然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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